友人給我看他母親的照片。我說:”她穿旗袍真有韻味。”
他說:”她穿的是長衫。”
“長衫”?這不就是旗袍嗎?
他說不是。北方人說旗袍,我們香港人說長衫。
我笑了:”同一件東西,名稱不一樣而已。”
他突然收回照片,有點急切結巴地使勁搖頭:”不一樣的。”
我的好奇心和職業病兩相加乘,栽進了旗袍/長衫的考古裡,滿目麗影華光。一種看法,長衫就是旗袍,英語cheongsam,就是粵語”長衫”的音譯,又稱Chinese dress。
另一種看法,”長衫”有地域和時代性,除了粵語,日治時期台灣也用閩南語稱這樣的服裝叫”長衫”。戰後香港混用”長衫”和”旗袍”,為了突顯地方歷史特色,喜稱”長衫”。而國民政府遷台灣,所謂”外省”婦女穿的”旗袍”逐漸掩蓋了”長衫”的名字。
這第一和第二種看法,說到底,從服裝的基本形製:立領、開右襟、盤扣(搭暗扣)、下擺開衩的連身衣裙,長衫和旗袍相通。
第三種看法,從設計、剪裁和面料的精緻程度區分,認為長衫比較樸素簡約,不強調立體貼身,款式大眾化,比如香港一些學校的女生制服。以上海為代表,學習西服量身和剪裁技術的”紅幫裁縫”戰後移居香港和台灣,帶入了流行時裝的元素及特色,推進了長衫的”旗袍化”。
從本質上講,長衫和旗袍的服裝語彙精神略有出入。長衫,指的是連身服,也就是長袍,男女裝都能稱為長衫,並且是女著男裝的趨勢結果。
我想,從本質上講,長衫和旗袍的服裝語彙精神略有出入。長衫,指的是連身服,也就是長袍,男女裝都能稱為長衫,並且是女著男裝的趨勢結果。從清末到民國初年,婦女解放纏足、剪辮斷髮,本來上衣(襖)下裳(裙)兩截式穿著的習慣逐漸朝男裝靠攏。署名抱璞氏的作者在1926年2月3日廣州《民國日報》發表《長衫女》,說:
近一二年,穿長衫之女界逐漸增多,遞至今日在廣州市通衢大道之中,其穿長衫之女界,觸目皆是,長衫女人大有與長衫佬抗衡之勢。
言下之意,長衫女就是女著男裝,是當時風氣,”習俗移人”。
同樣在1926年,初創於上海的《良友》雜誌在5月出刊的第4期登載了《上海婦女衣服時裝》,其中出現”長旗袍”的照片。”旗袍”的”旗”,指向清代旗人,八旗包括滿、漢、蒙等族,雖然旗人婦女不一定都穿連身長袍,不過比起傳統漢人的交領右袵穿著,這類近似旗裝的衣服被認為是一種新式的改良。張愛玲在《更衣記》裡指出:”五族共和之後,全國婦女突然一致採用旗袍,倒不是為了效忠於清朝,提倡復辟運動,而是因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可見旗袍和長衫的基調都是女著男裝。
旗袍的異族、異性和懷舊、時新的雜糅,很能吸引愛美求變的女性消費者。旗袍風行之後,具有滿清意味的”旗”字受到質疑,於是1930年代有人主張取同音字,寫成頎長的”頎”;或是採用很少用的”褀”字,例如1932年3月15日上海先施公司的《國貨特刊》裡,說”褀袍”是時裝之一。”褀”的本義是巾,古音讀同”忌”,不如近似的”祺”字具有美好吉祥的意涵,1974年王宇清、楊成貴在台灣發起”祺袍”正名;近年又有服裝界學者堅持衣字部的”褀”才正確。
你叫她長衫?還是旗/頎/褀/祺袍?
上海人不叫她”長衫”,是由於音近的”長三”指妓女嗎?
西川滿(1908-1999)主編的《台灣繪本》中,宮田彌太郎(1906-1968)的散文《長衫》描寫夏夜大稻埕三三五五逍遙閒逛的台灣女子,顏色清爽的一襲合腰長衫,開衩裙擺風情搖曳,最後他用了極妙的四個漢字形容那氣質氛圍。
我要學起來,下次見到那位友人時說:”令堂穿著長衫,優.雅.洗.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