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金山寺(孔令俐攝) |
一直想去鎮江,想去金山寺。
去看傳說中的「東坡玉帶」,去看米芾、米友仁父子筆下「米氏雲山」的實景。
研究瀟湘八景詩畫時,仔細考查了米氏父子的生平遊歷,知道米友仁成人後並沒有去「瀟湘」的所在地湖南的經驗。那麼,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瀟湘白雲圖」,這些以「瀟湘」為題目的作品,畫的是哪裡的風景呢?
我反覆觀看,想到米友仁曾修葺父親在潤州(鎮江)的海岳庵居住,找到了古代的地理書方志,對照鎮江的圖片,突然發現畫的正是金山寺附近的風光!
我興奮地跑出研究室,對著第一位見到的同事大叫:「我要去鎮江!」
對方莫名其妙,我說:「鎮江就是瀟湘!」
對方更覺得莫名其妙了。
這一說就過了十多年。每次應邀去南京開會或講學,就想把鎮江納入行程裡。今年,完成了一場學術研討會和兩場演講的工作,終於從南京搭乘高鐵,花二十分鐘就來到了鎮江。
遠遠地,看到米友仁畫裡的寺塔,即使後代重修,塔的位置基本變化不大。進入寺內,便請教僧人「東坡玉帶」的藏所。僧人說在觀音閣,是複製的。
複製的?
我心心念念了十多年,遠渡重洋來看一個假貨?
不免失望。
拾級而上,飄飛的雨絲逐漸粗密,嘩嘩打落。
那玉帶,曾經繫在東坡腰上。一日東坡去找佛印禪師,佛印正與眾徒在內室,見東坡來,問道:「這裡沒有坐榻,居士來這裡做什麼?」
東坡說:「暫借佛印的『四大』為坐榻。」
佛印說:「山僧有一問,居士如果答得出,便請您坐;如果答不出,就將您的玉帶子輸給我。」東坡欣然同意,讓佛印出題。
佛印問:「您剛才說要以我的『四大』為坐榻,然而山僧四大(地、水、火、風)本空,五陰(色、受、想、行、識)非有。居士要坐哪裡?」東坡一時語塞,於是解下腰間玉帶,送給了佛印。
這個故事記載在《五燈會元》,我初讀時,雖知重點在鬥智與禪機,卻禁不住要往實裡想:那玉腰帶是東坡身上之物,留有他的手澤指紋。
複製件當然不會有原件的靈氣。站在慈壽塔前廊下避雨,覺得「東坡玉帶複製品」真是比今天的大雨還殺風景,不值一觀。
我繞向清代重修的慈壽塔後方,堆積雜物的角落牆面嵌了幾塊字跡漫漶的石碑。左右張望,抬頭怎麼也看不到塔頂,毫無遠眺時的氣象,更別提米友仁畫裡的山煙水霧,秀致高雅。
雨勢稍歇,我轉回正殿上的平台,極目向長江,長舒了一口氣。
東坡一生多次來到金山寺,他的家鄉四川是長江流經之地,金山寺在長江下游,所以在1071年作的〈遊金山寺〉詩開篇就說:「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他想在山頂回望家鄉,無奈山巒阻隔──「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那晚他受寺僧邀請留宿,看到了至今仍令人不解的奇景:「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江山勝美,而終究他牽掛的還是早日由仕途返還,他暗自向江神起誓:「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後來他還和柳子玉在金山寺狂飲大醉到睡在寶覺禪師的榻上,半夜醒來,率性寫詩題壁。從海南北歸,再訪金山寺,見到自己的畫像,題了意味深長的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兩個月後,東坡病逝於常州。
東坡的題壁詩和畫像,現在都看不到了,怎麼我還執著要看玉腰帶呢?
陣陣風搖撼簷角銅鈴,那聲響清脆悠然。
好像可以就這樣一直一直聽著鈴鐺琅琅,哪兒也不去。「四大」、「五陰」都是空有,不是實體的「坐榻」,人們評論東坡不能理事圓融,信口說出以「四大」為坐榻的狂語;我倒以為,假使連坐榻也是空性,「四大」、「五陰」,哪裡不能「坐」呢?
就算是假貨,我也瞧一瞧吧。我循著指示而去,誰知,連複製品也沒有了。問不出去向。
佛印取了東坡的玉帶,換給他一件僧衣,東坡作偈贈之,其中提到:「此帶閱人如傳舍,流傳到我亦悠哉。」世間萬物於我,不過暫時的擁有,隨緣的流傳。
雨停了。鈴聲依然回盪。
部分內容刊2017年7月2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部分內容刊2017年7月2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