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慶明教授為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十週年誌慶,2014年 7月 |
當痛苦是如此真切之際
生命就不可能是空虛的
─繽紛思語。柯慶明(1946-2019),2009年9月12日
在學校讀書期間,有一種教學類型的老師的課最動聽,也最難做筆記,套用葉嘉瑩老師的話,叫做“跑野馬“。葉老師就是“跑野馬“型的,從一首詩或一闋詞發端,上窮碧落下黃泉,引申到《詩經》、古詩十九詩、到馮延巳、到納蘭容若、到王國維《人間詞話》,甚或到西方符號學…。葉老師娓娓道來,興之所至,淘淘不絕,不寫板書,讓我們聽得目瞪口呆,不知從何下筆。
如果趕不上葉嘉瑩老師的“野馬“只能嘆自己讀書太少,知識淺薄;趕不上柯慶明老師的“野馬“,就更是只能嘆自己腦力太差,運轉遲鈍了!
葉老師板書不及柯老師洋洋灑灑,有時不想停下言語書寫,我們也“心領神會“,雖然不能一一記錄,至少知道那浩瀚的詩海裡悠遊的是近似的某種情懷或思維,是有軌跡可尋的“野馬“。柯老師呢?脫韁的野馬,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有一回,柯老師的“野馬“竟然跑到我這兒來了!忘了老師有沒有指名道姓,但我曉得正是在評論我的作品。我寫了一篇〈渡〉,參加大學的文學獎徵選,老師是評審之一。他談到這篇難以歸類的創作,是他最欣賞的一篇,可是其他評審都有意見,原因正是“難以歸類“,像散文,也像小說,又像散文詩,放在哪一組都沒問題,也都有問題。文學獎是按照體裁分組,如果這篇作品得獎,勢必會引起爭議,認為不合“規範“,“寡不敵眾“,只好忍痛割愛。
我靜靜聽著,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投給了哪一組?好像也沒認真想過這樣的文字應該符合哪一種文體的要求。我只是寫啊!想寫啊!寫在淡水河邊,坐望觀音山,寫渡往彼岸的茫然。柯老師說我的“渡“,有《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之意。他拿粉筆在黑板的右下角落,順著手肘的方向,斜斜寫了“金剛“、“住“和“心“,然後用力圈了一次“住“字,圈了兩次“心“字。
無心的,無意的,想寫就寫,寫了給刊物或報紙發表,然後爾雅出版社來問我出書,請了推動“極短篇“創作的瘂弦先生寫序。在〈尋找新的地平線─從衣若芬的創作試探談「極短篇」發展局限的突破〉序文裡,瘂弦先生說:
衣若芬是這新地平線上的策馬者,她在這輯作品中進行的試驗,對整個短篇的寫作傾向,投下了一個變數,預示了一種消息。
恰恰瘂弦舉了“難以歸類“的作品〈渡〉,認為:“這種新穎的表現手腕,是過去極短篇一向偏重故事的淺露寫法所少見。“我這個“策馬者“,其實是追不及柯慶明老師先知慧眼的“野馬“啊!
我的文學作品不算豐富,柯慶明老師每每提及中文系出身的作家,總不忘將我算上。我離開輔仁大學,成為專職學術研究者,苦於不能兼顧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忍不住在和柯老師見面的時候發發牢騷,老師贈我他的大作,拜讀之後,才明白寫作的“黑野“和教研的“柯慶明“,都是對於學生“有求必應“的觀音化身。
2014年7月,我甫擔任南大中文系系主任,便著手操辦十年慶的活動。7月10日晚上10點半,我給中文系幾位國際顧問寄了電郵,一方面感謝顧問的指導,同時懇請師長惠賜祝詞,以勉後學。第二天早上8點多,就收到了柯慶明老師的“謹以二句八字申賀“回信,老師寫道:“歡天喜地,繼往開來“,還特地設計了版面和字體。那溫暖,那關愛,三十多年,一如既往。
今年4月1日,學弟簡訊告訴我柯老師在家跌倒過世。不會有人開這麼過份的愚人節玩笑吧?我在回家的途中不肯,不肯,就是不肯相信!
透過旅行社和航空公司反覆溝通更改日期和航班,我要飛回台北參加柯老師的告別式,最後一次拜望老師。取出信用卡準備支付手續費用,瞥見我的行事曆,什麼?4月20日是我的新書《書藝東坡》的新加坡發布會…。
野馬休歇,一葉無悔的慈航,向彼岸。
2019年4月 2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