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我不是很容易在被甩之後,馬上轉移對象的人。
被甩了。應該愈戰戰勇,何況經驗多了。
可是,明明是你先來邀請我的呀!為什麼兩句“性格模糊”、“意義不足”的批評,就輕易把我甩了呢?
接到審稿結果通知,我整個傻眼。要嘛就死當,死得徹底;給我59分,是在安慰我?還是羞辱我呢?
59分的意思,要我“按照評審的意見修改以後,下一期再投稿,再評審”。我反覆看著那兩句致命打擊的話,一篇被認為“性格模糊”、“意義不足”的學術論文,可以再怎麼“按照評審的意見修改”?那等於說:你脫胎換骨,全身整型以後,再來選美。
而且很不幸的,我想到朋友以前說過的,學術界的“陰謀論”。
為了爭取學術刊物名列“核心”,投稿篇數的多寡和退稿率也是衡量的項目之一。退稿率越高,進入核心期刊的分數積點越高。以台灣為例,退稿率不及30%,積點是0分,其他國家和地區也有類似的評比方式。
於是,我的朋友說:“小心你被人拉去當炮灰!”
就像貪求累積自己戀愛次數的人一樣,他/她的邀約,只是增加歷史記錄。而我,卻一而再,再而三陷入朋友說的“圈套”。
當然,邀約者不一定先就“心存歹念”。不過一旦評審說了不中聽的話,文章就不會有好下場。
我的朋友說:“如果是人家指出的硬傷,那種根本的問題,別想‘修正’自己去討好人家。更沒必要哀聲嘆氣,哭哭啼啼。馬上改投別的刊物就對了!”
我也想打起精神,另謀出路。
思前想後,早就知道自己被甩不能怪別人利用我的“好傻好天真”。我選擇的研究課題,我使用的研究方法,二十年來都在“知其不可為之”的狀態中危危顫顫。
每每看到學術界大老鼓勵年輕人要多元、多視角、多學科、多…─我就為那些年輕人心驚膽跳。我不是在大老期許下成長的研究者,甚至一路顛簸行走,摸著石頭過河,受阻撓、被勸退的事“磬竹難書”。跨學科的研究,唱著微弱的蝙蝠之歌,以抵擋“關愛的聲音”。
“李白杜甫那麼偉大,妳為什麼不研究?”
“蘇東坡的詩文那麼多,妳為什麼單單只研究題畫文學?”
“題畫文學有什麼可研究的?範圍太狹窄。”
“妳算是研究文學的嗎?還是研究美術史?”
因為不明白你研究的是什麼,把論文給誰審查就是問題。通常兩三位審查人核定一篇文章能否刊登,我的文章,有時有五位審查人,耗時半年或以上,他們提出的意見各異。請問:我應該照ABCDEF哪位教授的意見修改,你們才願意刊登呢?
對於能夠指出具體缺失,給予建議,幫助我改進的評審,我心服口服,而且滿懷感激。一篇學術論文,平均有七位讀者,除了作者個人和編輯,兩三位評審就是多數了。
年資輩份高的人,對於自己沒想過的問題,或是沒弄懂的答案,如果沒有開闊的心胸,就會抱持懷疑或否定的態度。不在他們認知範圍內的東西,等於挑戰他們,而“拒絕”,是權力的展現;要求他人聽從命令,則是行使權力的作為。
人們會說:許多名家名作,都是被不能慧眼識英雄的庸俗之流給看輕了。那些名家名作的“退稿信”,後來還被蒐集成書。
是的,我看我也來出版一本我的”退稿信”的書好了。即使我不是名家,我莫名其妙“被甩”的通知書大概比我的學術論文還精采。就拿這一次來說,這位評審說:“從文本的外部看,這篇文章有兩個問題…”,有意思吧?各位了解什麼是“文本的外部”嗎?
還有人鼓勵我:妳的文章超前哪!後人會理解妳研究的辛苦,肯定妳的成就貢獻的。
我才不管“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呢!文章面臨夭折的命運,在我活著的時候不能見諸讀者,以後不會有人從我的電腦裡考古出稀世珍寶的。
我還是厚起臉皮,刪除甩掉我的主編的電郵,明天,再去學術市場上兜售,賣文求生。(其實學術論文幾乎沒有稿酬,甚且有的刊物還要向作者收取評審費和版面費呢,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