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即景 |
這學期有一門課的教室在大學的新大樓裡。新大樓叫“The Hive”,它的外觀更讓人覺得像蒸籠,於是有了暱稱“Dim Sum Basket Building”。新大樓耗資四千五百萬新元,由英國Thomas Heatherwick(1970-)設計。他的設計作品包括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英國館、2012年倫敦奧運會的焰火爐等。
現在大學校園的大多數建築物和整體規畫,是在南洋大學和新加坡大學合併之後,由日本建築師丹下健三(1913-2005)於1986年規畫設計完成。主要的教學樓一體連貫,以S和N標示南北,加上數字編號區分定位。然而,由於不理解數字編號的原則,還有數字不能顯示樓層,我經常迷路。
來學校參觀的朋友問我:「妳說有幾萬師生?大家都到哪兒去了?」
「大家都在大樓裡呀!」我說:「從某一個口子進去,穿梭繞行,不必走到戶外嘛!」
如果說華裔館,也就是從前南洋大學的行政樓是當時的核心建築物,代表著現代式的遞增次序觀念,想像經過大學牌坊(現在在校外組屋區)進入校園,走過雲南園、南洋大學建校紀念碑,看到「自強不息,力求上進」的校訓,然後上升到行政樓,這一段路的過程,頗有「大學之道」、「登堂求教」的心理準備。
至於失去唯一標的物的南北教學樓,便是「去中心」的後現代式處境。一般停車場會被安排在大樓最底層,以與行人區隔。南北教學樓裡卻不是這樣,停車場就在其間的一層,行人和汽車共用空間。我吸著廢氣過通路,我和汽車一樣,是個「物」,毫無「萬物之靈」的理所當然。
「蒸籠」呢?它獨立於南北教學樓之南,八層樓高,由十二個紅褐色圓柱體的建築物聚合組成。外表刻意打造橫紋溝漕,擬製粉砂岩石壁風化的效果,與其說它像六角形的蜂巢(Hive),更像烹炊包子的蒸籠。
話說那天我進入樓內,首先感到「異樣」,石塊地面高低不平,使人不能隨意放鬆。我一步一謹慎,保持平衡,幸虧穿的不是細跟的露趾涼鞋,否則以我走路的速度,擔心扭傷。
樓內的牆面有模仿原始抽象圖案的浮雕,也是凹凸不平,令人與之保持距離,避免碰撞擦傷。樓內的方位指標,比如電梯、洗手間,字體小,不容易找到,就算是站在洗手間門口,也得仔細瞧瞧識別男女的圖形。
看清楚是女廁,我直接走進去,差點兒撞上“斜長出來“的大柱!這一根仿樹幹的石柱,就恰恰“長“在離入口處三五步,通過洗手台要進入廁所的走道上。直徑約五十公分,從地面延伸到天花板,好像會穿透頂上,繼續延伸。
「有驚無險」走出廁所,教室就在旁邊。
可是任我怎麼使勁推,就是推不開教室的玻璃門!
後面一位同學看到我的窘相,輕易地幫我拉開了左側的玻璃門。啊,我推的不是門哪?
教室裡有六張圓桌,同學們散坐其間。牆上有六個螢幕,同學們可以把筆記型電腦連結圓桌中央的設備,投影到螢幕上。我雖然使用現成的桌上型電腦,所站的位置並不是教室的焦點,不是和玻璃門相對的底端。而和廁所裡一樣的樹幹石柱,也有四根「長」在教室內,形成視線的死角。
我一邊在六張圓桌間走動講課,頭頂裸露的管線和日光燈管有時會傳出有如吉他重摔的斷絃聲響。沒有麥克風,話語好似會被散發在時冷時悶的空氣中。講著課,和同學們互動討論,有時彷彿有另一個自己,拿著攝影機,透過鏡頭,觀察著我。
於是,我發現,這幢建築處處挑戰我不願被建築師「設計」的抵觸心理。而一再地,我不得不被馴服,徹底妥協。
這,不就是德希達(Jacques Derrida,1930-2004)說的「延異」(differance)嗎?我必須配合這個「異化」我平日行為習慣的空間,「延緩」我的動作;並且因著「差異」的功能布置,調整我的教學安排。我想像教室是座森林,隨時有變化。我把同學們寫的心得貼在石柱上,大家自由閱讀,分享意見。
在這樣的“翻轉教室” (Flipped Classroom),學著做孫悟空,不只是翻筋斗,簡直要求自己七十二變了。
2016年10月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