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DC一景 |
離開華盛頓DC的中午,細雨濛濛。
我拍著車窗上米粒大的水滴,風將米粒吹散破碎,遠方的白色建築和綠樹浸濕在灰青的空氣中。
車窗突然降落,他說:“很美吧?“
“嗯。“我的手機沒有放下,繼續拍攝街景。
濃重的口音,這位優步(uber)司機從後照鏡看我。問我從哪裡來?
這是個簡單的招呼和複雜的回答。我的出生地?國籍?生活處?這次從哪兒出發到華盛頓?
他見我遲疑,主動說來自印度某城,問我有沒有去過印度。
沒有。我收拾手機,按了車窗的控制紐,雨漸漸急劇。
因為和多年相戀的女友分手,他離開加州。“其實住在哪裡對我沒差別的。“他說。從事的是電腦工程業務,客戶來自世界多國,都在網路上處理。
“我想到一個不是每天晴朗無雲的地方。“他的右手指向右前方淅淅瀝瀝的道路。
“和你的心情比較搭的地方吧?“我順著他指的方向,車稍停,等行人通過。他點點頭,然後再發動引擎前進。
“妳喜歡美國嗎?“他又朝後照鏡看了我一眼。
“嗯,很難說…。“這個國家適合有“美國夢“的青年,我不年輕,也沒有宏大的美國夢想。
他說:“我喜歡美國。我旅行過很多國家,幾乎每年去兩個國家旅行,不包括回印度看我的父母。但最後,最樂意居住,也給我最多機會的,還是美國。“
“哦。“我漫應著。這就是美國適合有“美國夢“的青年的又一個例子吧。
“不過,“他補充道:“我不喜歡美國政府,尤其討厭特朗普!“
在美國待了幾個月,我還沒遇過一個欣賞特朗普的人呢。
“美國夢“不是一個等待實現的目標名詞,而是不斷需要在競爭中求生存、在踐行中求進步,沒有終點的動詞。我這樣想。在美國,如果只看主流媒體報導,世界就是美國,除了美國,全部都是邊緣的“他者“,除非發生重大天災人禍,“他者“不值得一顧。有趣的是,只和墨西哥及加拿大接壤的美國,在地理位置和整體人類文明史上其實是既獨立,且短暫的。要在大平洋和大西洋雙邊幅射力量,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崛起興盛的強國,積極吸引國際人才,“拿來“、“實用“、“量化“的價值觀至今深深影響著大多數的地區。
我問我的美國友人:“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是指回到哪一個輝煌的時期?“
友人說:“美國從來都是偉大的,是特朗普搞砸了!“
電視廣告裡滿滿的汽車銷售,彷彿帶動美國向前奔馳的就是汽車車輪。服務遜於一籌的航空業;不發達的鐵路系統,出行的交通設施與工具加強了美國人的獨自性。一輛輛汽車裡的個別封閉空間,讓我這個搭乘優步的外來客,窺見了生活的部分面貌。
不忍心讓愛犬留在家裡的大學女生,讓狗兒趴在她光裸的大腿。她的頭髮和狗毛如出一轍,單手開車,另一手撫摸狗毛。在等紅燈的片刻低頭向狗兒絮絮說話。
半停業狀態的電影導演兼編劇改拍泰國某“上人“的瑜伽和冥想課程影片。問我信什麼宗教,他有幾串佛珠(是打算“賣“給我嗎?)。
錫克教的信徒車裡瀰漫著宗教音樂。攝氏13度氣溫下穿著短袖Polo衫的亞裔大嬸聽的是教堂裡空靈的聖歌。連頭皮都刺青的光頭男子一路敲著方向盤跟著廣播電台唱嘻哈…
給我看她畫的火紅抽象油畫,唸她寫的詩,告訴我離婚過後全心投身藝術創作是多麼愜意自在,準備出版畫冊和詩集─我問她:何不為畫寫詩?為詩配畫?她茅塞頓開似地大叫:“好主意!我從沒想到!“(我心裡的聲音:這就是“文圖學“嘛!)
還有還有,不能忘卻的那張精緻纖巧秀麗的麥色臉龐,不施妝也紅潤的雙唇,細挺的鼻樑,羽扇似的睫毛,深邃而帶著小鹿天真無辜眼神的西班牙裔(墨西哥?)女郎,讓我在小樹林下車,指著她的手機導航說:“I don’t speak English.”她的乘客評價是五顆星,滿分!不認得路,不識英語~。
我在華盛頓DC聯合火車站告別那位印度裔司機,雨後初晴,他的後車窗閃耀水痕銀光。
部分內容刊2018年 8月 2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