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和福建有緣,半年帶學生參加營隊活動,兩度到訪。一月間在漳州閩南師大「一帶一路」國際冬令營;七月則是第九屆「朱子之路」研習營,進入福建的機場都是廈門。
「朱子之路」研習營由台灣清華大學楊儒賓教授發起,現世界朱氏聯合會名譽會長朱茂男先生支持。於2008年開始,以朱熹的行跡為路線,組織海峽兩岸三地研究儒學的老師和學生,結合文化考察團和學術論文發表交流會議,實地觀看感受朱熹曾經履及的地點。
段義孚教授認為:「所謂地景(landscape),是人與地方(place)互涵共生而形成的一個情感性與意義性的空間。」八百多年來,與朱熹相關的故里、遺址當然不復舊樣,甚至有些書院和建築的位置也有所變遷,我們只能從史料裡蒐尋,從閱讀朱熹的著作,嘗試還原歷史現場,想像空間氛圍,體會場所精神(the spirit of place)。
在七天的活動中,有三場儀式特別引起我的關注和同學們的好奇。在中國閩台緣博物館開營(其實已是活動的第三天),舉行釋菜禮和拜師禮。「釋菜」又作「舍采」,是古人祭祀先師陳設祭品和樂舞的儀式。第二場是在朱熹的出生地尤溪南溪書院舉行祭典。第三場在建陽黃坑朱熹及其夫人墓前奠祭。
這三場儀式的行禮方式不同,意義也不同。可能我們新加坡團隊是第一次參加,儘管四位同學在出發前已經把此行的十餘個地點和書院做了基本的資料檢索,並且彙整於簡編的朱熹年譜,以歸納其大要,不過鮮少觀摩古禮的同學們既興味盎然,又不知所以然,產生了許多疑惑。
這些疑惑不完全受限於知識背景,而是儀典的折衷古今與公私,個中的分寸與便宜行事。我將之概括為三個方面──祭拜之像、焚燃之香和施行之禮。
在釋菜禮,我們拜的是電腦投影屏幕上的朱熹畫像,獻官執線香,並未拜即插入香爐,所有人行揖拜禮,也就是男士左 手掌置於右手掌前,向前伸直,屈身鞠躬;女士則右手掌置左手掌前,依樣屈身鞠躬。
在尤溪南溪書院,編鐘古箏齊鳴,除主祭者外,主辦單位讓各組導師依序列隊執線香上殿朝拜朱熹塑像。當大家像拜佛祖似的三拜後,將線香插進香爐,我注意到有的老師雙手合十問訊,我則行一般的鞠躬禮。
到了黃坑朱子墓,多位朱氏子孫參與祭祀,儀式包括灑掃陳饌、參神降神(點燃線香)、初獻、亞獻、終獻、辭神。當我們行過揖拜禮,司儀報出主祭官率眾人「繞塋祈福」(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隨隊伍登上台階,行至卵石堆疊的墓塚,看見墓碑上書寫的是「宋先賢朱子 夫人劉氏墓 」,好生奇怪,為什麼不是寫朱熹的諡號呢?後來查了《古今圖書集成》的《方輿彙編》建寧府部,在嘉禾里九峰山下大林谷(即今黃坑)有「朱文公墓」,是否在此書成書之後,清代康熙五十六年(1717)立的墓碑,將「朱文公」改為了「朱子」?這和王陽明的「明王陽明先生之墓」的表記方式不同。
在參訪同安文廟時,一些學者討論文廟裡巨大的孔子及弟子、從祀大儒(包括朱熹)的塑像。我讀過吳靜芳博士〈明嘉靖朝孔廟祀典改制考析〉一文,得知明世宗時宣令天下以神主牌代替畫像和塑像,今韓國首爾成均館大學內的孔廟、台灣的台南孔廟等處,都不立孔子像,合乎規制。而在大陸,北京孔廟也好,各地方的孔廟都有造型不一的孔子像,據說是民間為了更直觀地參拜,有形的像比僅書文字的神主牌貼近百姓的心靈。我在〈八佾舞有點長〉(收錄於散文集《感觀東亞》)、〈在北京孔廟想起老舍〉(收錄於散文集《Emily的抽屜》)等文章,以及關於東亞孔子意象的專題演講,數度提及時下古禮與今俗的權 衡,還有儒家信仰宗教化、商業化的現象。
我向同行的學者請教,何以祭拜朱熹要拿線香?這不正是朱熹排斥的佛道方式嗎?其實,《欽定國子監志》裡提到的焚香,是焚燒在香爐裡,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上網查看韓國的釋奠禮視頻。至於祭拜的禮儀,《朱子家禮》早有明文,是下跪。
我和博士研究生羅樂然同學認認真真在朱子墓前行跪拜禮,我曉得:朱熹是人,不是神。我尊崇的,不是墓塜裡的骸骨;更不是「有拜有保祐」的他界,而是「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沈」,來自源頭活水,生機勃發的為學精神。
2016年 8月 2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後記】
2016年 8月 2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後記】
通常我不大為自己的文章做太多解釋,不過這篇文章是化用了《周易》〈繫辭上〉的原文,避免誤導讀者(正好也有細心的讀者詢問),所以稍微說明。《周易》〈繫辭上〉的原文是:”化而裁之,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意思是:理解事物的奧妙,在於個人的領會。我寫的是”存乎人矣”,強調的是”神明”與”人”,人把人神明化,這種做法各人有各人的見解和認同,我只是提出了我對儒家信仰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