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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紙黑字──新加坡教會我的事

Bylofeni

5 月 12, 2011

不想把寫作當成情緒發洩的管道,雖然有時沒有聽話對象,忍不住想一吐苦水。
總覺得還是等事情告一段落,心情平穩一些後,再整理寫出來。
還考慮,要公開多少個人的私事?要用怎麼樣的心態說?
歲暮年關,虎虎生風的這一年,飛馳奔波的這一年。打破自己記錄的十一場演講,八個國際會議。三度造訪日本關西,南至印尼,北達拉托維亞,預期中的活動和意料外的旅行……帶著行李驛動,亞洲、歐洲、美洲。直到12月29日,搬離校園裡的宿舍,遷移到新居,2010年的「動」,總算告一段落。
然而,心情並沒有平靜。
裝修新居的過程,讓我又被新加坡教訓了一件事。這件事在將近五年前初來乍到時已經知道──在新加坡,凡事要記得「白紙黑字」,以文字為依據,口說無憑。所以人們即使同在一單位辦公,也要靠電郵留下記錄。
裝修房子前,已經和裝修師說過,打算12月29日搬家,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施工,得到「沒問題」的回答。
丈夫提醒我,要「白紙黑字」,要估價單,要寫明幾月幾日開工,幾月幾日完工。我要了估價單,但沒有訂契約,我在台灣不止一次裝修過房子,從來沒訂過什麼契約。我後來問了台灣的朋友,他們都沒有訂過契約,有的連估價單也沒要,有些工程不複雜,口頭講講就好。
我能夠說,因此,台灣人比較可靠,能夠彼此信賴嗎?
裝修師是新加坡一位長輩介紹的,我在「妳有必要這麼兇嗎」這篇文章中說過,有人介紹年輕的裝修師,結果他非但沒有準時赴約,還對我嗆聲。我對這位長輩提起,他說他的朋友從事裝修工作,也是老南大的校友,孩子也讀現在的南大。
10月初和裝修師劉先生見面後,才知道他的孩子不但畢業於南大,還是我教過的中文系學生。劉先生談起過去在老南大文學院上課的往事,以及孩子目前的工作情況,我由於種種外緣的因素,沒有把他當普通的商人對待。
即使我依他要求,開出一萬元支票,他沒有給我收據,我也沒表示什麼。後來丈夫提醒我:要「公事公辦」。於是請劉先生開立收據,他在2010年11月9日的估價單上寫了收款。
房子在11月24日交屋,25日開工。主要是兩個浴廁和廚房重新裝修,以確保防水。其他零星工程有:更換五台冷氣機和所有照明設備等等,他介紹窗簾製作,我自己選購家俱。
12月24日左右,工程還在進行,我看了屋內零亂的狀態,很擔心無法如期完工。我一直和劉先生溝通,29日一定要搬,他滿口答應沒問題,說幾組工人一起做,兩三天就會好。
丈夫覺得劉先生的話不可輕信,畢竟急的人是我們,他立刻放下工作飛到新加坡「監工」。這一看,才發現我完全沒「社會化」,許多事項沒「白紙黑字」,對劉先生開的估價單一毛錢沒殺價,照單付款。我說了我信賴劉先生的種種外緣因素,南大、長輩介紹、學生的父親…
「婦人之仁」,原來正是我的死穴。
我從劉先生那裡知道,2010年年底,是他經歷過裝修生意最好的時機,他手上就有5間房子在裝修。
即使在10月就溝通過,一個多月的工期,12月29日那天,我們的新家還是在工程進行中。
我有兩組落地書櫃,劉先生本來說12月25日要來替我拆卸,結果臨時他說太忙,沒有來。之前請搬家公司來看搬運的物品,同時估價,搬家公司問書櫃,我告訴他們會自己負責拆卸組裝。
結果,搬家當天,工人看書櫃還沒拆卸,老大不高興,說要加錢,而且說我們耽誤了他們的時間。我只好千拜託萬拜託,請他們行行好。「不保證拆了能和原來一樣的裝回去」,他們說。
「不保證」這句話,我在新加坡常常聽到。我送衣服給洗衣店清洗,洗衣店也說:「不保證能完全洗乾淨。」這和台灣的洗衣店說的:「盡量給你洗乾淨,洗不掉也沒辦法啦!」意思是一樣的,給人的感受截然不同!
不管怎樣,總是要拆要搬。這兩座落地書櫥,其中之一是三架組合而成,高達180多公分,劉先生在新家幫我組裝,說是書架變型,又說搬家工人沒標明木板順序,他們兩方各執一詞。總之,三架只裝了兩架,其餘的木板都報廢了。
已經搬進新家,工人還在家裡走動,我們三番兩次溝通,請劉先生早日完工,實際情況是:每次說了9點多來施工,沒有一次準時,白白耗費我們的時間在家等待。我還必須去學校工作,在家與學校之間計程車奔波,疲憊不堪!
浴廁和廚房的檯面,依劉先生建議用黑色大理石石板。我們發現表面很晦暗,原來在工場沒有拋光打磨就送來安裝。工人後來補打磨,飛揚的石灰掉落在我們的新家俱、新廚具、廚具裡的碗碟和新被褥上!
除夕,孩子依先前和同學所約,請幾位同學來新家做客。我們早準備好新的鋪地床墊,孩子說要和同學們玩通宵。晚上七點多,同學們紛紛告辭,孩子說:「他們說我們家亂七八糟。」
是的,還有工人在敲敲打打。孩子房間訂做的書橱還沒有門,滿是令人頭昏的強力膠味!(我在台灣也訂做過貼壁書橱,從來沒有刺鼻的強力膠味)。
除夕夜九點過後,工人離開,我們才能去附近的商場吃晚餐。回家再看台北的跨年煙火轉播,孩子說:「民國一百年,妳大概有特別感覺吧!?」
我笑著搖搖頭,只說很累。
孩子睡在客廳,房間裡書橱的強力膠味道實在受不了,我也很擔心他會中毒。2010年,別了!
2011年是被門鈴吵醒的。8點多,今天工人怎麼這麼早來?
丈夫去應門,是社區管理員。有鄰居「投訴」我們,垃圾堆放在公共空間。
「投訴」這個詞,我在台灣幾乎沒聽過。頂多是「控告」,那是非常「大條」的事情,才會「指控」、「申訴」。在新加坡,小孩子都會說「投訴」,好像是家常便飯。
昨晚裝修工人沒有把垃圾處理運走,就堆在我家門邊。嚴格說來,並沒有占用多大的走道位置,可是管理員怒氣沖沖,拔高了嗓門,像是我們犯了大罪一樣。我告訴他,會請裝修工人趕快來搬走。他還追問:「多快?幾點搬走?」
大新年的早晨,遇到這種事,丈夫終於忍無可忍。
我也心力交瘁了。
等孩子房間的書櫥和廚房的壁櫥裝好門,1月5日,我們和劉先生結帳。本來還要做的部分都別做了,我們實在奉陪不起。我1月6日要回台灣開學術會議。我們都不能再承受了。
除了沒有施工的項目,我們要求扣除部分金額,雙方協商了我們要付的尾款。
我從台灣回來後,依約寄出支付尾款的支票。
母親來新加坡小住,看到粗糙的裝修和超過6萬新元的價格(不連家俱),直說我被騙了。廚房爐具傾斜,煮菜時火力不能平均,母親把整座瓦斯爐拆開檢查,原來是因為台面不平。大理石面板怎麼也擦不乾淨,我說了搬家進來才打磨的事,母親提起當初說要來幫我「監工」,我還口口聲聲裝修人很可靠,不必勞駕。我很後悔,果真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
「是妳比較倒楣,還是新加坡人做生意做事都這樣?」母親的問題,也是我想問的啊!
最令我氣惱的,是我一直強調浴室的浴簾桿要用不鏽鋼管,牢牢固定住兩端,浴室是家裡很容易發生意外的地方,非注意安全不可。劉先生卻堅持只用塑料的伸縮桿,草率地用雙面膠帶黏貼在牆上。用不到一個月,浴簾桿果然脫落,還打傷了孩子!
我寄出尾款金額後,劉先生又寄了一張帳單來,說我還欠他錢。最近,又寄來催款的信件。
明明1月5日已經結帳,我按照那金額全數付款了,又寄來我從沒見面的估價單,和當初的估價單許多項目不符。
利用我對人的信任,讓我承擔信任人的後果,這是新加坡又教會我的一件事。
寫出這些,不是要博取讀者的同情,更不是藉此「投訴」。我思考的心得是:
1. 人來人往的移民社會,為了自保,人們因此需要法律。資本主義社會裡,人好靠打官司以維護自己,美國就是一例。
2. 儒家說的「言必信,行必果」,「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是建立社會和諧穩定的基礎。
3. 社會的穩定結構,取決於可維繫的人際關係,而非以利益為目的的人際關係。也就是儒家說的「利」「義」之辨。
4. 我並非儒家信徒,而是愈來愈理解儒家的觀點。如果說道家從境界形態上探求人類存在、文明存在的終極意義;儒家關心的是「人之所以為人」,「異於禽獸」的本質。
5. 佛陀三寶三皈依,世人都是我們的菩薩。人人有他的「業障」,不能「自修」,就永無開悟解脫之時。我崇拜的佛不在經典儀式,而在日常生活,在工作中認真負責,問心無愧。

後記:

新加坡新傳媒報導,2010年1到11月,消費者協會就接到1187起投訴,比2009年多了25%。裝修商稱,2010年底到2011年農曆春節,工程量比往年多30%。

新加坡「聯合早報」報導,全新加坡約1600家合法登記的裝修商。2011年遭投訴者約1250件。

浴室洗手台的栓塞故障,孩子幫忙修,割傷了手。他氣得大叫:「我們到底在這房子住了幾年?!」

By lofeni

讀書。寫作。教學。演講。旅行。我的日常生活。 作家。文圖學創發人。任教於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