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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若芬 I LOF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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瘂弦評論《衣若芬極短篇》:尋找新的地平綫 Book review of “I Lo-fen’s Short Short Story” by Yaxian

Bylofeni

10 月 12, 2024

悼念瘂弦先生(1932-2024)

感謝為《衣若芬極短篇》作序,臺北爾雅出版社,1991年

瘂弦先生擔任台灣《聯合報》副刊主編期間推動極短篇小説寫作,促進大衆文學和新的小説類型。

《衣若芬極短篇》是我的第二本文學創作。長輩對青年作者的提攜,深深影響我對新生代的關心,雖然我未能及其萬一。

感念那個即使作者文筆青澀,沒什麼知名度,出版社還熱情鼓勵出版的文學年代。我何其有幸,身歷其境,保持了寫作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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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新的地平綫
從衣若芬的創作試探談「極短篇」發展局限的突破。

瘂弦

為《衣若芬極短篇》作序,臺北:爾雅出版社,1991年

極短篇者,最短、超短、短得無法再短的短篇小說之謂也。
極短篇與英美的小小說(Short short story)、日本的掌上小說(掌の小說)、中國大陸的微型小說,以及一般人俗稱的袖珍小說、迷你小說應屬同一家系,除了在名稱和形式(作品長度)的要求上有所不同外,在本質上可說沒什麼差異。同樣是以簡單的形式,短小的篇章,呈現事件或人物性格,捕捉一段人生的剪影。
不同的稱謂之中,我特別偏愛「極短篇」這個名字,生動、活潑、跳脫、貼切。從修辭上引申,極短篇也可以作為一個後續發展性的句型,衍生出更多的「極短」:極短詩(最短的詩)、極短劇(最短的戲劇)、極短評(最短的評論)、極短演說(最短的談話)、極短裙(最短的裙子)……·等等。


由於極短篇特別強調「極短」的旨趣,能迎合現代人快速的生活節奏和速食心理,長久以來成為臺灣報刊上的寵兒,廣受歡迎。我曾用「輕騎兵」來形容這種便捷,經濟的文學形式,而在我主编的副刊(聯副)上大加提倡,十幾年下來,極短篇儼然成為一個獨立的文類,人人喜聞樂見,而「極短篇」這名詞也早已約定成俗、家喻戶曉了。


極短篇第一次出現是在1978年2月25日的聯副,當初設計這個專欄,原是為了替大衆文學的寫作增加誘因,開發副刊的新稿源,打破名家支配副刊内容的局面,希望非文學人口(一般人)也能提筆寫作;這種構想從純文學的嚴格角度來審視,不免有遷就通俗取向,帶一點中間文學的妥協意味。當時聯副提出的「口號」是「人生處處極短篇」,寫小說不是小說家的專利,任何人只要稍微留心觀察,都可以在自己生活的周遭找到極短篇的寫作題材,花上一、兩個小時,卽可寫成一篇短短的「素人文學」來。經過副刊這样强勢媒體的「煽風點火」,極短篇的寫作一時蔚為風尙,的確有一番盛況。


但蓬勃的情形没有維持多久,大家很快的發現,這種「處處有文學,人人是作家」的想法只是文藝界的一廂情願,構想是好的,也具有社會意義,但卻經不起嚴格的文學檢驗。通過創作的實踐,人們馬上會發現極短篇是一種看似容易、寫起來卻非常困難的文體,它不只是說一則故事就算了,而應該有更豐沛的文學內涵。如果没有專業作家的參與,從小說美學出發,提升表現的藝術性和純粹性,極短篇的發展前景是十分有限的。這使人想到五四初期,因鄭振鐸譯泰戈雨「飛鳥集」、冰心寫「春水」、「繁星」而引發的小詩運動,當時人人競寫小詩,後來也是因爲大家發現小詩的易寫難工而紛紛放棄,熱鬧過一陣子也就銷聲匿跡了。據說日本文壇很多年前也曾提倡過社會各階層寫「俳句」和「寸劇」(短劇)的大衆寫做運動,效果也不顯著。

本書作者衣若芬是這新地平線上的策馬者,她在這輯作品中進行的試驗,對整個極短篇的寫作傾向,投下了一個變數,預示了一種消息。


如果說我是極短篇運動的始作俑者,那麼隱地先生就是此一運動的接力者,催化者和成果驗收人。這些年來,他所主持的爾雅出版社有計畫的出版一系列專業作家的極短篇個人集和多人選集,無形中鼓勵了文壇上更多的好手參與極短篇園地的耕耘,使逐漸顯得後繼無力的極短篇寫作運動,萌發了新的生機。
專業作家,特別是年輕一代作者的參與,使極短篇寫作聲勢大振,好作品紛紛出籠,使人眼前一亮。本書作者衣若芬是這新地平線上的策馬者,她在這輯作品中進行的試驗,對整個極短篇的寫作傾向,投下了一個變數,預示了一種消息。


首先,我們不妨考察一下,找出衣若芬小說表現的理論建立在怎樣的基礎上,然後再進一步了解她對小說中「戲劇性」、「動作」和「事件」的特殊看法,從而預想出她帶來的所謂變數和消息,所代表的意義和可能動向。


先說「戲劇性」和「動作」,一般小說製造張力的方式,常常是通過戲劇性(衝突或高潮)來反映人性和社會生活的複雜性,故事情節的推展,人物性格的塑造,主題意識的凸顯,完全依賴這種設計與安排,捨此好像就没有別的辦法。如果一篇小說不重視故事,沒有衝突和高潮,似乎便失去了小說藝術應有的集中性和概括力,便會被認爲欠缺有機性,過於散文化,甚至會被判定為不是小說。·


在戲劇上有「没有衝突便沒有戲劇」的說法,多半的創作家都是以衝突來推進「動作」,等到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的「静劇」出現,人們才憬悟到所謂「動作」原來還有新的表現方式,而對「動作」的定義重新加以思考、界定。梅氏最主要的主張,是不依賴衝突激發動作而改以「情調」來導引。情調,一般來說是屬於詩或叙事文學的範疇了,這種表現方法,等於揚棄了戲劇的物質要素,使戲劇成爲不只是「觀看的」而且還是「感受的」藝術,這種觀念對現代戲劇和小說影響甚大,在衣若芬的作品裏,我們也明顯的發現這種感染,她有些故事性弱的短篇,便是訴諸「感受」、「静劇」式的。


再說「事件」,與戲劇一樣,現代小說也出現過不少沒有事件、沒有情節的作品,通篇是一些無組織的感覺紛陳,無章法的意象散置,這種做法把歷來的小說美學法則完全顧覆了。最著名的是法國的「新小說」,這一派的作家如克勞岱.西蒙 (Claude Simon),最近來台訪問的米歇爾·畢宇鐸赫(Michel Butor)等,都 以反小說為標榜,他們最喜歡講的一句話是「我們這世界既不具意義也並不荒謬, 它只是如此這般地存在着」,既然一切都不具意義,那「故事」、「情節」這些屬 於意義化的產物自然也不重要了。衣若芬雖不是一個反小說論者,但是她的一些嘗試,用「新小說」的理論來解讀,也若合符節。而衣若芬,想必也是「新小說」的 喜爱者吧?


雖然衣若芬在現代文學藝術的浪濤裏遨遊翻騰,但她卻不是一個全然的反傳統主義者,她受過嚴格的學院訓練,從中西傳統小說中繼承來的各種技法,她仍然非常重視,她熟讀章回小說,喜歡曹雪芹和張愛玲,在某些方面來看,她的作品甚至是相當古典的,表面上好像一匹脫韁野馬恣意奔馳,但仔細分析,都有她的路數, 她的師承。在小說中戲劇性運用方面,她並不排斥舊法則、舊形制並且充分加以運用,過去小說家們用過的法寶如衝突、高潮等等,在她的作品中好像一樣也不少。


我細讀本集各篇後發現,一般小說中常見的技法,衣若芬都運用得非常靈活, 並且得到預期的藝術效果。如:
緊張:「搜尋東方面孔」、「他鄉同鄉」
懸疑:「爛帳」、「失去記憶的秘密」
延宕:「寡婦命」、「春遲」
誤解:「練習」、「騷擾」
發現:「牛排」、「財星高照」
急轉:「尋河」、「湖」
驚變:「拾髮記」、「吻痕」
巧遇:「船長的兒子」
突梯:「老師來了」、「都是牛郎織女害的」

但我要強 調的是,衣若芬雖重視歷來小說中的理論和技法,但卻絕對不泥古,而是以活學活用的方式加以轉化,她小說中結構的安排,人物的塑型,氛圍的釀造,以及引發閱 讀興味和感情回應的方式,均能自出機杼,另闢新路。


在學院成長的衣若芬,把在課堂上所學的法則,用實際的創作予以印證,這是 很自然的事,不但必要而且重要,這也是她寫作的基本理論的基礎所在。但我要強 調的是,衣若芬雖重視歷來小說中的理論和技法,但卻絕對不泥古,而是以活學活用的方式加以轉化,她小說中結構的安排,人物的塑型,氛圍的釀造,以及引發閱 讀興味和感情回應的方式,均能自出機杼,另闢新路。古人有所謂「先從法入,後從法出」的看法,意思也就是說法則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鐵律,一旦作家有了藝術表 現的需要,就應該大膽超越它、突破它。「先從法入」就是以古為師、為友,「後從法出」則是以古爲敵了;前者是立,後者是破。


由於衣若芬在入、出、立、破之間拿捏得十分得宜,她的藝術經驗成熟快速, 幾乎沒有走什麽冤枉路,就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小說美學。美學、方法一變,作品的構思造境、抒情性格、意象經營、音樂設計及分段方法都跟着變了,事實上也必得經此一變,作品才能破繭而出,使人耳目一新。衣若芬可說是得到了學院訓練的好處,而沒有受到學院訓練的負面影響,因為她能掌握「入透即出」的適當時機,才沒有把自己的才華埋葬在僵化的「死法」之中。
衣若芬預示的新變數、新消息,並不單是指她藝術手法上的破與立,而是貫穿 在她作品背後的特殊氣質,她之所以沒有被學院的理論羈絆、「馴服」,而能夠接受大學院墻以外的新東西,是因為她性格氣質中的那股野性,這野性,來自生命的本然,強靱而原始,富有創發的力量,其產生與學問知識無關,而是一種感覺的智慧,這種感覺的智慧,是衣若芬作品發展真正的主宰力量。

在她的小說方法論裏,一切象徵的集結、轉化,都是為了引爆那點生命的野性,這是了解衣若芬小說藝術最重要的關鍵


在她的小說方法論裏,一切象徵的集結、轉化,都是為了引爆那點生命的野性,這是了解衣若芬小說藝術最重要的關鍵。在她小說裏的「動作」,不但不是人們身體的舉手投足,也不是在社會規範壓抑下的日常生活表面行爲,而是一種隱藏在人類行爲之下内在底流的活動,這内在底流,常常是狂野的、浪漫的、不馴服的、反叛的,我認爲這是衣若芬小說最堪玩味的焦點。如果我們把小說分爲「有事情的小說」和「沒有事情的小說」,衣若芬在這本書裏兩者皆備且都有良好表現,但我更重後者,她的「變敷」和「新」,應從這方面去體察。
在這本書裏,至少有五、六篇屬於「沒有事情」的小說,自始至終是以散文的敍述方式展現,「渡」、「第一杯苦茶」、「不在」、「黑雨傘」、「玉蘭花香」、雨的記憶」是這方面的代表。這幾篇小說幾乎完全不遵守短篇小說的規範,打破極短篇常見的章法,以抒情散文的樣貌折射事件,完成主題,藉散文「帶出」小說來(是小說,不是散文)。這種新颖的表現手腕,是過去極短篇一向偏重故事的淺露寫法所少見。
她作品另外一個傾向是避開生活性言語的單調無趣,改以文學語(美文)、詩語來行文,大量的使用意象、象徵,嘗試把詩的美,哲學的沉思注入小說之中,以增強表現的純度和思想縱深。這使我聯想到中國詩詞中的「絕句」和「小令」,這些「極短傳统」也應該是衣若芬創造極短篇新美感經驗的借鑑吧。而我又聯想到法國詩人馬克思·夏考白(Max Jocob)和瑞典作家巴·列蓋克維斯特(Pär Lagerkvist)的半詩半小說的極短篇作品,夏氏的「拉維南街」、列氏的「愛與死」,都是以散文詩寫的極短篇傑作。在台灣文壇這方面的「高段」是詩人商禽,他的名作「鴿子」、「長頸鹿」、「躍場」、「電鎖」是最好的詩小說,而渡也在聯副小說獎得獎作「永遠的蝴蝶」,也是難得一見的佳構,這些極短篇作品,讀者不妨作一番比較與參證,也許可以得到一些新的體會。
就一個終身以寫小說為職志的作家而言,目前尙在念研究所的衣若芬還非常年輕,擺在她面前的文學道路無限寬廣,雛鳳聲清固然帶給我們無比的驚喜,但青春飛馳的字華舉竟不足長恃,衣若芬的這本書,只能說是她向文學世界探險的第一步,她所顯示的新可能和新變數,還有待她更成熟的作品去驗證。本書中不少作品雖然令我展誦迴環,不忍釋手,但也有些篇章,在深筆濃墨之下仍掩不住她這個年不可避免的青澀。這些,均有待更長時間的孕育、更嚴格的自我鍛煉來克服。年輕人永遠在尋找新的地平線,策馬者矯健而美麗的身影更值得讀美。丹,總有煉成的一天!

By lofeni

讀書。寫作。教學。演講。旅行。我的日常生活。 作家。文圖學創發人。任教於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