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應邀赴印尼三所大學演講,行前剛剛完成三月要在京都發表的南宋禪宗詩畫論文。
在樟宜機場校閱即將出版的書稿《遊目騁懷:文學與美術的互文與再生》,沈浸於楚辭「九歌」的浪漫奇幻遐想。忽記起該為印尼之行做點「功課」,稍稍認識這個「千島之國」,旅遊書還沒翻幾頁,便聽見呼叫登機的廣播。
比預期還短的航程。直到踏上雅加達的土地,吹拂潮濕的夜風,還沒回過神。
自從移居新加坡,授課、研究、寫作、演講的主題含括古今,思維穿梭數千百年時空,有時不免忘其所以,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印尼國立大學師生們對我介紹的中國新年貼畫投注極大的關心熱誠。大年初三,許多聽眾和我一樣,都穿著鮮艷的紅衫,一片喜氣洋洋。包著頭巾的伊斯蘭教徒女性,也張大了眼睛,欣賞傳統中國慶祝春節的藝術品,聽我解釋古往今來人們對於和平安康的共同祈願。
討論的問題涉及哲學、歷史、美術、宗教、中日文化交流。聽眾積極的求知慾令我感佩,真不愧是印尼一流大學的師生。
年初四,偷得浮生半日閒,博物館是我工作的領域,也是我最愛消磨光陰的地方。
雅加達國家博物館豐富的陶瓷收藏,出乎意料。
隔著玻璃橱窗,望著那座西漢陶製熊足博山香爐,異樣的驚歎,比印尼的天氣還鬱熱的血氣,竟然使拍照的手指微微發抖起來。
出土於蘇門答臘西部,博物館的展品圖錄書上這麼寫著,放置在遺體旁邊,年代大約是西元一至二世紀。
兩千年以前。
兩千年以前,中國人就到過蘇門答臘!
而且,帶著薰香的陶爐。
我在飛機上翻看的那幾頁旅遊書,完全沒提到,即使是走馬觀花,在雅加達國家博物館,可別匆匆經過,一件件漢代的陶器,一個個未解的謎。
這種博山造型的香爐,是貴族階級的奢華生活品味。
早期人們直接燃燒帶有香味的禾本植物,薰香容器比較淺。西漢時龍腦、蘇合等出產於南海及遠西的樹脂類香料傳入,成為貴族高尚新穎的玩好。南朝有詩:「博山爐中百和香,鬱金蘇合及都梁。」樹脂類香料可研製成末,承於較深的容器,下方以炭火炙烤,使其發煙,煙香從山形的頂蓋鏤孔裡飄出,維持的時間較長。
「博山」是神話傳說的海上仙山,薰香器的頂蓋製成數個山峰的形狀,當裊裊薰煙繚繞山峰間,香氣幽然,宛若神仙騰雲駕霧。於是,博山爐也因而有登天成仙的意味。
我的思緒,隨著香爐轉回遠古,連日來積累的疲憊和突然發現新事物的振奮,在身心翻攪。
先是整個展示櫃變形扭曲,玻璃軟化如透明橡膠,長方形的挑高廳頂被拉扯,絞毛巾似的,大廳裡所有的展示櫃在相反作用力的兩道氣旋裡揪擰。
希臘式風格的唐代陶水瓶、菊花瓣紋的宋代青瓷、青花麒麟明代官窯、塗寫可蘭經文的大盤、越南紅花瓷、泰國青紋瓷、日本荻燒…更別提擺列在地上,能夠藏進一個小孩的數十口大甕缸,它們都千里迢迢,遠渡重洋而來。
載浮載沈,展廳有如一艘巨輪,我在巨輪上,載浮載沈。
我俯身蹲下,平視那座博山爐。
圓形的爐蓋聳起層巒仙山,隱約還有銀光輝燁。爐身黃綠,紅褐斑駁,彷彿曾經設色。
你怎麼會在這裡?
兩千年前,你如何航向西南海?你登岸的港口,就是史書上說的「葉調國」嗎?
你的主人,離鄉背井,是為了尋財?尋香?還是尋仙?
你的模樣,不只是薰香器,還是陪葬品。你的主人乘風破浪,難道已經有埋身荒陬異土的準備?
再不說起各自故事的各國陶瓷,在博物館裡,逐漸淡忘故鄉的語言和名字。
你被稱為”Hill Jar”,編號 3159。
漢代遺香.蘇門答臘
(2009年2月2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