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廢毀棄的房舍,說累了的檳城過往)
當初訂檳城的酒店時,旅行社只強調這幾天要「尖峰加價」。除了大學,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學校假期都已經結束了吧?難道配合的是歐美的暑假?但是又不像,加價不會僅針對這個周末。問為什麼算是「尖峰」時期?旅行社也答不上來,說「大概是馬來西亞的國定假日。」
後來在網上查到,這個周末是為了慶祝檳城和馬六甲名列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一年,而舉行特別活動。
也好,就去湊湊熱鬧,看看檳城怎麼歡慶這「入遺」的榮耀。
被旅行過的國家和地區大肆鋪張的慶典活動慣壞了,以為飛機一降落檳城,就會有張燈結綵的場面「恭迎大駕」。
結果,一切都很平靜。
平靜得讓我懷疑網上查到的資訊可能是過時的(是不是去年就慶祝過了?)
好不容易在機場出口找到幾張旅遊地圖,算是為這趟旅程增添一點配備。
車行接近酒店,我再次懷疑旅行社告訴我這家五星級國際酒店位於”downtown”。附近有兩層樓高的一排店屋,開著文具行、五金行的商店,還有被鐵板包圍,顯然有待整修的老宅。酒店對面是停車場,一間不清楚是否倒閉了的歌舞廳夜總會。
「馬來西亞的第三大城」,雖然維基百科的資料不一定正確,因為沒去過第一大城吉隆坡,無法比較其間的落差。好歹,兩百年的古城,曾經是東南亞文風鼎盛的埠口,也算是見識過繁華的景況了。
四處遊蕩,曉得這裡屬於「古蹟區」,難怪房屋陳舊,百姓一如過往,做著「面向內需」的小買賣。操著福建話的攤販,讓我在買冰時下意識把觀光地圖收進背包裡,我想起旗山,想起玉里,儘管它們和檳城一點也不像。拋去「城市」的定義,假如把檳城的舊區當做小鎮,穿街走巷,也許還自在得多。
康有為、孫中山、汪精衛、郁達夫、徐悲鴻、凌淑華……政客、騷人、畫家,來到南洋必然會停留駐足或覽勝遊觀於檳城,他們的眼睛欣賞過的風光,在我的面前,懶洋洋午后烈日下,沈睡著的街道。
我幾乎要確信,和四十年前凌淑華由書法家崔大地陪同閒逛的景致沒有多大的不同。蓮花河路上,駱清泉供崔大地住宿的國泰旅社仍繼續接待住客。牛干冬和檳榔律交叉口,曾經運行電車的鐵軌還在,「仰生皮料行」的匾額是崔大地獨到的魏碑風格,凌淑華在〈記我所知道的檳城〉一文裡提過,崔大地題寫的店招匾額在檳城時常可見。而牛干冬也是汪精衛夫人陳璧君的住處。
至於「三宿檳城戀有餘」的郁達夫,在返回吉隆坡的途中列車翻覆。徐悲鴻曾經和「鄧小姐」訂親的極樂寺,康有為「勿忘故國」的題字默然於岩壁上。電影「夜.明」(又名「檳城黃花」)向孫中山的「二夫人」(兩人並未正式結婚)陳粹芬致上遲來的敬意,影片裡華麗的鄭景貴故居現在是娘惹博物館,張弼士鮮明的藍屋在晴空下依然輝煌。
時間在檳城並未靜止,只是照著自己的步調滑動。彷彿姓陳橋上和緩的海風,吹來膜拜媽祖的縷縷香煙。偏過頭去,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和政府組屋,俯瞰著紮根於水上的人家。不用倒轉快尋,你瀏覽過的軼聞畫面活生生證明存在的痕跡。
只有那一幢幢荒廢、燒燬、棄置的房舍,故事說得疲累了,緊閉著門窗。你從屋前踅探,猜不透它幾時會從夢鄉中醒來。
(2009年8月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