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來潮往的歷史洪流裡,那些為之生,為之死的靈魂,最後都不過是些水花泡沫。
朝代的終結,總給人以悲壯慘悽的遐想,成王敗寇,哪一次不是後見之明?我們以為鑑往知來,觀古惕今,以為歷史的發展有一套可依循的線性規律,但是,為何又說「歷史重演」了呢?假若歷史的線性規律能夠把握,那麼未來也是能夠預期的,既然能夠預期,則違反此規律的都是「例外」。偏偏變數那麼多,圍繞著變數的,是所有的偶然,以及「想當然爾」的必然。
這是個不斷向昨日向別的時代。昨日飛逝的速度急如星火,在還未想清楚下一步,今日便已到來,而明日的時程表也排訂。什麼「思古之幽情」,經常是文藝愛好者的沈溺,站在過去的「歷史現場」,我看到的銘刻,有時真不明白是為了誰而記憶。
中國大陸許多的重建歷史現場,也唯有啼笑皆非,姑且以遊戲觀光加商業考量視之吧。反正知道的人不多,關心的人更少。造一個能讓遊客立相存證的景點便罷了,我並不強求,儘管不免懷疑我這千里迢迢舟車勞頓所為何來。就當是實踐「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吧。
車行經廣東新會,斗大的「梁啟超故居」五字從窗前一閃而過,是個小村莊前的告示。我們要探訪的是南宋滅亡的遺跡,陸秀夫背負末代小皇帝趙昺的崖門海域。
海域位於今某海軍基地內,國防安全的考量,不能讓所有人入內。未滿五十歲者,安排參觀「國母墳」,「國母」也者,南宋最後一位「母儀天下」的女人楊太后也。
說是太后,不過是臨危受命的淑妃,正太后度宗皇后全氏已於恭帝德祐二年(1276)和恭帝被北押至大都,楊淑妃與兒子趙昰、修容俞氏之子趙昺被不肯降元的大臣護駕,在南方成立了流亡小朝廷,因而被冊封為太后。
國母墳位於植有荔枝樹的小村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墳塚由洋灰泥土堆成三層,底部為八角形,上面兩層則是逐層漸小的圓形。墳塚的四周以蠔殻與土石圍砌,地上的盆墰和玻璃瓶裡插滿了祭祀過的香燭殘枝。站在國母墳極目遠眺,只見農地而不見海。
苟延殘喘不及三年的南宋南方小朝廷,終於隨著十一歲的端宗趙昰病死,在1279年那場由張世傑領軍抵禦元將張弘範的崖門海戰中宣告徹底瓦解。張世傑錯誤的戰略佈署,讓不諳水性的元軍以二萬人大勝宋軍的二十萬人,史書上關於這最後一役的記載留下了許多令後人增添奇想的空白。
在《宋史》的趙昺本紀(附於恭帝後,元封恭帝為瀛國公),說陸秀夫思度無法突破元軍的包圍,「不得出走,乃負昺投海中」。陸秀夫的傳記則說:「秀夫度不可脫,乃杖劍驅妻子入海,即負王赴海死,年四十四」,是先家後國,先讓家人殉身,然後與趙昺慷慨赴死。
後來的傳說又加上了對趙昺「曉以大義」,表示恭帝已經被擄至大都,備受凌辱,王不可再蹈覆轍,遂以絲帶(一說白綢)與趙昺一起捆綁,八歲的小皇帝胸前繫著印璽,同赴海中。象徵國命的印璽,在《元史》張弘範的傳記裡,已經說「宋臣抱其主昺赴水死。獲其符璽印章」,民間卻流傳「崖門失璽」,以及明代陳白沙於海邊頌讀祭文,祈求龍王歸還玉璽等等故事。
陸秀夫是從船上還是岸邊負帝投海?史書上並沒有告訴我們這些細節。
《元史》張弘範本傳記他為表彰個人的成就,「磨崖山之陽,勒石紀功而還」。張弘範在石上寫了什麼?後人傳說是「鎮國大將軍張弘範滅宋於此」諸字。又說明代時為了責難張弘範,在諸字之前加一「宋」字,以示其滅宋之非義。其實張弘範本屬元軍,沒有當過一天宋朝人。為了塗毀張弘範滅宋的「功績」,明代人爭論該重新寫上什麼內容,該強調末代小皇帝之慘烈?還是陸秀夫的愛國?
傳說賦予了這塊石頭「奇石」之名號,說陸秀夫正是從這曾經作為纜躉,連繫宋軍艦隻的奇石上與趙昺縱身躍海。
千年奇石今安在?
1950年代,奇石因海防被航道部門炸毀。1964年,新的「奇石」重新被樹立起來,上有田漢書寫的「宋少帝與丞相陸秀夫殉國於此」,即今日所見。
至於楊太后的墳塚是否原蹟也很可疑。史書上說:
楊太后聞〔趙〕昺死,撫膺大慟曰:「我忍死艱關至此者,正為趙氏一塊肉爾,今無望矣!」遂赴海死,〔張〕世傑葬之海濱。
楊太后聞〔趙〕昺死,撫膺大慟曰:「我忍死艱關至此者,正為趙氏一塊肉爾,今無望矣!」遂赴海死,〔張〕世傑葬之海濱。
楊太后墳離現今海岸有多遠,難以目測,何況滄海桑田。
據說祭拜楊太后墳的,除了鄰近村民,還有不少南宋末年隨小朝廷南下的趙姓、楊姓子孫,以及軍旅的遺屬。
史書上說陸秀夫負帝昺殉國時,「後宮及諸臣多從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餘萬人」,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不但是功敗垂成,且是十餘萬浮屍,誰來為那些遍佈海上的屍體招魂立墳呢?
在真偽不清,物非人更非的「歷史現場」,歷史,只剩下潮來潮往沖刷過的水花泡沫。
(本文部分內容刊登於2008年3月1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