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拆除重建的陳文希故居(2019年4月15日,衣若芬攝) |
近一個月,因緣際會參觀了幾處故居,那些住宅曾經是新加坡先驅畫家陳文希、歷史學家錢穆、作家林語堂,以及蔣中正與蔣宋美齡生活過的地方。
人去樓空,故居有的做為遷除重建前最後的展覽館;有的被再利用為周末假日研讀古代儒家經典的課堂;有的經營為觀景咖啡店;有的嚴禁拍照,保留了威權時代的歷史氛圍。
我站在陳文希故宅第一代買家鄭如美的油畫前,標題“5 Kingsmead Road”正是住所的地址,那面色彩斑斕,名為“畫室“的壁畫尤為醒目。這一條羅列著花園洋房的清幽道路,路口停了電視台的採訪車,屋裡正錄製節目。畫家故宅即將兩度易主,從1957年年底陳文希購置,到今年出售,60多年,價格上漲了1200倍。新屋主答應改建後仍保存房子牆面的兩幅陳文希壁畫,然而維護和修復並非易事。
這就是我寫過的〈鍾梅音的天堂歲月〉(2014年6月2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文章裡提過,台灣女作家鍾梅音習畫的地方,她也在這裡訪談了老師陳文希,為他寫傳記。念頭及此,彷彿增添了對這裡的親切感。我拾級而上閣樓,俯視陸續進出的觀眾。閣樓沒有冷氣,我拭去額頭的汗珠,錄了視頻,就用影像和我的聲音記得這個最初,也是最後的造訪。
除了一位工作人員,位於台北士林東吳大學旁的錢穆故居“素書樓“闐然寂靜。在齊邦媛老師的《巨流河》裡,讀到她為林瑞翰教授《中國通史》裡關於岳飛的論述評斷,心懷忐忑,步上錢先生家飄滿落葉的石階,登門求教的景象。二樓的陽台有兩把藤椅,這就是錢夫人胡美琦女士的《樓廊閒話》裡,記敘夫妻倆遠眺青山,近觀溪流的樓廊啊。
舊地重遊林語堂故居,藍瓦白牆修整得更清爽了。到新加坡工作以後,我才曉得林語堂在台灣及新加坡的形象有天壤之別,學貫中西的“幽默大師“成了南洋版《阿Q正傳》續篇的箭靶角色。吐虹《“美是大”阿Q別傳》 ;方北方(1918-2007)《我是阿Q》 ;丁翼《阿O 外傳》 ;絮絮《阿O傳》 ;林萬菁《阿Q後傳》 ;孟紫《老Q自供書》 ;李龍《再世阿Q》 等等。這些小說的主人翁拜金、逐色、忘祖、崇洋,以“惡馬劣根”(American)自居,都指向了林語堂擔任南洋大學第一任校長離職前留給人們的惡劣觀感。
蔣中正與蔣宋美齡居住過的“士林官邸“吸引許多大陸遊客。玫瑰花展的最後一日,官邸裡的陳設也如同最後一日的玫瑰花殘餘生氣,彷彿能嗅得出衰腐的塵埃。我的童年記憶裡灰暗慘淡的絕望與恐懼,都指向蔣中正去世後父親的大哭和消沈。“再也回不去老家!“父親喊著。雖然我後來知道先父是在1947年左右就從青島去了澎湖,他不屬於蔣中正帶領的任何機構組織,更遑論享有任何國家給予的待遇。那年四月的天空特別低垂,我們被要求在制服上別一塊喪布黑紗,忘了別黑紗的同學會遭到老師責罵。被派去國父紀念館排隊瞻仰蔣公遺容,我第一次接觸死亡/死者,心裡極為抵觸。父親的哭喊、隊伍裡的浮躁不安,讓我被埋葬在菊花堆裡嘔吐,被自己吐出的穢物窒息。
一個朋友告訴我,他近期去了我從前任職的學術單位,湊巧進入我工作的研究室。“很寬敞啊!“他說:“還有很大片明亮的玻璃窗。“是的,那建築四樓的角落,被四壁書架包圍的空間,趴在米黃色木地板翻查書桌攤放不開的巨型畫冊;哄著孩子睏睡在綠皮沙發;和同事們煮咖啡聊心事;晨昏伏案寫作,偶爾抬頭,還能望見白鷺鷥從實驗田飛往四分溪─與我生命連結的場所,也算是某個“故居“了。
2019年5月1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