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夙愿得偿,我祭拜完毕,稍稍平复汹涌澎湃的心情,调整思绪,从苏东坡先生的墓前,走回墓道中央。往后退十几步,放眼自右而左的苏东坡、苏洵、苏辙三座坟冢。
印象中看过的三苏坟照片,环境寂寥凄清,石供桌前面没有四足石鼎香炉,供桌上的石烛台也没有缠绕红色的祈福丝带。这些印了学业有成、金榜题名、有求必应、生意兴隆、健康平安…等等愿望的祈福带,也绑系在三苏坟附近的柏树上,写着姓名和日期。
突然,身后背腰被撞了两下!
我转身回望,两位白衣女士穿过我左右两侧,朝苏洵墓摸索前进。一位戴着黄帽;另一位甩着马尾辫,她们丝毫没有因为我的“阻碍”而停歇。
哦哦,是在“摸福石”呀!
旁边的解说牌介绍当地一首顺口溜:”站立祭坛闭双目,直行向前去摸福,谁能摸住香炉石,万事如意尽是福。”香炉石在供桌中央,现在被新的石鼎香炉占前,很难闭着眼睛一路走到摸住香炉石,大家看来还是兴致高昂,来沾点儿好运,得一些福气。
本来以为肃穆严正的古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游人欢乐嬉戏,希望三苏的灵性带来幸福。我祭拜时激动的泪水,反而稍稍尴尬了。
有读者问我:“这里真的埋着苏东坡?”“是假古迹吧?你怎么证明?”
我当然无法证明。而且经过考察和研读《郏县志》等史料,我发现自己过去写《陪你去看苏东坡》时沿用旧说的错误和迷思。
苏东坡的墓地不是自己选的,也不是苏辙选的,而是当时正住在许昌,曾经受到苏东坡赏识却屡次落第的书生李廌堪舆的结果。
北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农历7月28日,苏东坡病逝于江苏常州。9月初5日,得知兄长噩耗的苏辙派儿子苏远前往常州协助料理后事,作《祭亡兄端明文》,文中提到“卜葬嵩陽”,意思是不会回葬家乡四川眉山,而是就近葬在弟弟所居住的河南。
苏东坡的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扶灵柩跋山涉水,走了几个月,隔年崇宁元年(1102)5月初1日,苏东坡的灵柩才被护送到郏县。途中苏迈折往京师开封,将9年前去世的继母王闰之棺木迁到郏县,准备与父亲合葬。苏辙作《再祭亡兄端明文》,对于无法归葬兄长于父亲墓旁,无奈地表示受限于现实政治局势,幸亏郏县的山叫“小峨嵋”,多多少少带着一些故土的意象,这天意岂是人所能预料!苏辙写道:
先垄在西,老泉之山。归骨其旁,自昔有言。势不克从,夫岂不怀。地虽郏鄏,山曰峨嵋。天实命之,岂人也哉。
李廌为卜兆茔地而奔走寻觅,后来在钧台乡上瑞里找到合适的地点。传说黄帝问道广成子,驻跸在钧天台,“钧台”就是钧天台。以往的《苏轼年谱》都把“钧台乡”写成“钓台乡”,是点画之误。
闰6月20日,正式安葬,苏辙作《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详细记述了苏东坡的跌宕人生,表达自己未能见兄长最后一面的深刻哀痛。
即使不在人世,朝廷还继续将苏东坡贬抑削官,销毁他的著作印板,不准出版。苏东坡留给世人的遗绪被强制噤声,对苏家人而言,真是情何以堪!十年后的政和二年(1112),苏辙去世,葬在苏东坡墓旁。
乔建功先生等前辈学者研究过三苏坟的位置迁移情况,以及苏家后代埋葬在周边的情形。苏辙的后人也告诉过我:为了提防盗墓,先人入土之处和墓碑有距离。总之,难以肯定苏东坡墓的原址,大家也别想挖看看能不能找到苏东坡说要拿来陪葬的米芾紫金砚石啦!
从郏县城内往西北方行车20多公里,花30分钟, 一路是崎岖蜿蜒的坡垄,偶尔可见阳光下晒着黄澄澄小麦的农家。是什么机缘驱使男女老少游客前来这个山区,只是为了“摸福石”?
我深深吸了满腔暮春的温暖空气,也许相信苏东坡的考运可以庇佑鲤跃龙门;也许苏东坡的苦难磨砺可以转化为涓涓冥恩,东经113度,北纬34度附近的苏东坡“福石”,用意念摩挲他的字字珠玑吧。天长地久,点石成金。
2024年6月22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