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鳴鐘處,樓臺深翠微。
想像你和1300年前的唐朝詩人于良史一樣,受到美好的春光召喚,到山裡尋幽訪勝,遊覽欣賞,不知不覺月上東方,才想到了該回家了!你害怕嗎?山裡夜晚會不會出現野獸?你走到溪邊,雙手捧起清水,月光搖晃在你的掌間。夜色中你穿過樹叢,撫弄花朵,那香氣薫滿你的衣裳。你怎麼像陶淵明《桃花源記》裡的漁人一樣,興致一來,就忘了路的遠近呢?因為捨不得這春天的芳草鮮花呀!這時,寺院的鐘咣~咣~咣,你望向聲音響起的南方,那濃密的青綠深處,應該就是樓台了,要不要往那裡走去?
這山裡的奇妙經驗,于良史寫成了《春山夜月》這首詩。注意到了嗎?不是“月夜”,是“夜月“哦。整首詩裡,雖然“月”字只出現了一次,卻始終陪伴著在山裡夜遊的人。無論你是困惑、迷茫、畏懼、興奮,抬頭見月,它給你安慰的力量。
這一生,找到如月般的安慰力量,朝著聲響的方向走去吧!
我看葉嘉瑩老師的紀錄片,重讀于良史的《春山夜月》,好像明白了影片題目叫做《掬水月在手》的涵義。
說起來,我本來算是葉老師的“再傳弟子”。上方瑜老師的課,經常聽到她提及她受業於葉老師,葉老師不但講詩詞精彩動人,能創作、能研究,活著也像一首曲折婉轉的詩…。還在“白色恐怖”時期的台灣,由於師丈曾經被拘為 “政治犯”,葉老師也遭牢獄之災。後來她從美國、加拿大去大陸講學,被扣上“通匪”的罪名,影響她的著作流傳。
1990年代,台灣解嚴,神祕而高遠的葉老師終於可以回到台灣大學,即使我已經是研究生,不能選修葉老師的課,還是硬擠進爆滿的教室,厚著臉皮和學弟學妹們搶座位,親身接近,做葉老師的弟子。讀葉老師用西方文學理論講唐宋詞,思想大開。用心理學精神分析談中國古典小說,我在葉慶炳老師的課上討論過;沒想到文化符號也可以對應傳統詩詞。
上葉嘉瑩老師的課,記筆記是考驗國學程度的一大難事
上葉嘉瑩老師的課,記筆記是考驗國學程度的一大難事。老師腹笥飽滿,詩詞典故張口如汪洋大海,有時我寫了幾個字,便無以為繼。老師又好“跑野馬”,上天下地,旁徵博引,十萬八千里的野馬跑下來,我只有放棄追逐,停筆靜聽,未嘗不是一大享受!
我擔任過系學會會長,帶領同學參加過全台灣的大學中文系聯合詩詞吟唱比賽,自己也穿起改良版的漢服獻唱,對詩詞吟唱並不陌生。一次葉嘉瑩老師說到吟誦,詩詞的音律之美,要靠聲音表現。她突然變得很害羞,問我們要不要聽她示範?
大家當然熱烈鼓掌!葉老師要我們別盯著她看,她拿著講義的紙張半掩著臉,輕柔地吟誦……忘了那天吟誦的作品,最深刻的印象,是她堅毅的外表,內裡是只有文學才能觸及的純真靈魂。
後來我任職於中央研究院,有一年請葉老師來演講,她被熱情的接機人群簇擁歡迎,等到辦理旅店入住,才發現放證件的隨身皮包不知被誰接手……我急忙打電話給桃園國際機場“追查”,幸好第二天找回了。
觀賞《掬水月在手》電影對觀眾有一定的難度,陳傳興導演的影像敘事方式向來富含個人特色。不甘於直線訴說主人翁的生命軌跡,穿插了古人和葉老師的詩詞,時而搭配佐藤聰明譜寫的杜甫《秋興八首》和吟唱,情緒沈鬰厚實。試圖用“四合院”的空間結構來講述時間,從大門、脈房、內院、庭院到西廂房,最後第6段沒有標題。
難歸難,觀影仍有意趣。葉老師說過:“我們中國的古典詩詞有這麽多美好的東西,我有責任把它傳承到下一代,如果我不能把這些美好的東西傳給下一代,我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來者。”這也是我奉行的信念。
也許你本只是想掬水,雙掌捧起水,卻在逐漸滲漏出指縫之際,看到了映照的文學輝光。倒過來看,月在你手,只待你掬水一探。
放開心思,也許你本只是想掬水,雙掌捧起水,卻在逐漸滲漏出指縫之際,看到了映照的文學輝光。倒過來看,月在你手,只待你掬水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