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重修安國禪寺(衣若芬攝) |
出城五里,至安國寺,亦蘇公所嘗寓。兵火之餘,無復遺迹,惟遶寺茂林啼鳥,似猶有當時氣象也。─陸游《入蜀記》
在前往四川夔州的途中,陸游特地前往黃州(今湖北黃岡),那裡是蘇軾曾經謫居的地方。黃州的唐代古剎安國寺─蘇軾靜坐習禪,尋春賞花,沐浴清心之處,在蘇軾離開後80多年,已經因為戰亂而毀壞,只有從自然景觀遙想當時。
900多年後,我環顧清代重修的安國寺,聽崇諦法師講古,茂林啼鳥杳然。金碧輝煌的新殿堂和正在擴增的巍峨樓宇,滿是重振寺院的雄心。9年前初次詣訪安國寺,只見工地圍籬,不知老廟仍在。今年承蒙武漢大學吳光正教授邀請,前往講學,又特意安排黃岡、黃梅之行,終於得以入寺參拜。
位於新建安國寺北隅的清代安國禪林是三進式格局,分別是天王殿、大雄寶殿(扶風堂)和觀音殿(擇木堂)。沒有蘇軾形容的“茂林修竹,陂池亭榭“,三進之間的庭坪植栽花木盆景,清秀雅致,宛如家居民宅。
我注意到天王殿彌勒菩薩佛龕背後的韋馱(又作“陀“)菩薩像,和一般立姿的韋馱菩薩像不同,是坐相!韋馱菩薩是佛的護法,面朝主殿,照看道場,通常是頭戴鳳翅兜鍪盔,身著黃金鎧甲,足穿烏雲皂履,手執金剛降魔杵。聽說從韋馱菩薩金剛降魔杵的位置,可以判斷寺廟是否接受雲遊僧人掛單或者信眾借宿,我請教崇諦法師,他表示這是民間講法。
這種民間講法從哪裡來的呢?我查了清代姚福均輯的《鑄鼎餘聞》卷四,他根據的是梁章鉅(1775-1849)的《浪迹續談》卷七:
按今大小叢林頭門內,皆立執杵韋馱,有以手按杵據地者,有雙手合掌捧杵者,詢之老僧,始知合掌捧杵為接待寺,凡遊方釋子到寺,皆蒙供養,其按杵據地者則否,可以一望而知也。
原來是一位老僧告訴梁章鉅的呀!老僧說,如果韋馱菩薩的金剛杵安置在合掌的雙肘,就表示這間寺廟可以接待外賓住宿;金剛杵直立觸地,就不行。無論哪一種,韋馱菩薩都是站姿,安國禪林的韋馱菩薩為什麼坐著,把金剛杵放在合掌的兩臂呢?
明末清初臨濟宗高僧晦山戒顯禪師(1610-1672)所著《現果隨錄》卷三,記錄了鎮守黃州的張大治夢見一坐相韋馱,持金剛杵對他說:“汝住華房,我反住茅屋,速蓋殿與我。“張大治問韋馱菩薩處所,得知在安國寺。於是請人造訪,果然在頹塌已極的安國寺廚房茅屋中尋得傾側欲倒的坐相韋馱,立發五十金蓋殿。張大治請晦山戒顯禪師協助,在順治十五年(1658)創建殿堂。
晦山戒顯禪師說:
考之古誌:南唐時,捨宅建寺者,名張大用;今來復興者,名張大治。知必前身、後身也。
這裡混用了安國寺創立的兩種記載,一是唐高宗顯慶三年(658)黃州人張大用捐獻家宅為寺,僧惠立創建。另一是蘇軾在〈黃州安國寺記〉裡說的,創立於南唐元宗保大二年(944),原名護國寺;北宋仁宗嘉祐八年(1064) 賜名“安國“。“張大治“和“張大用“畢竟是有佛緣啊。
中國其他寺廟裡的坐相韋馱菩薩大多和顯靈託夢的神蹟有關,蘇軾有沒有夢見過韋馱菩薩呢?從〈應夢羅漢記〉我們知道,他夢見的是化身僧人的羅漢:
元豐四年(1081)正月二十一日,予將往岐亭。宿於團封,夢一僧破面流血,若有所訴。明日至岐亭,過一廟,中有阿羅漢像,左龍右虎,儀制甚古,而面為人所壞,顧之惘然,庶幾疇昔所見乎!遂載以歸,完新而龕之,設於安國寺。四月八日,先妣武陽君忌日,飯僧於寺,乃記之。
夢中面破血流的僧人讓蘇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彷彿感應,第二天在廟裡就見到了一尊顏面受損的羅漢像,於是請回羅漢像,修整好放進神龕,在母親程夫人的忌日供奉於安國寺。
蘇軾在黃州寓居過的定惠院、閉關修煉49日的天慶觀、和張懷民夜遊的承天寺都已不存,唯有安國寺幾度興廢,仍然香煙裊裊。
投宿安國寺,聽過晚課,我也像蘇軾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消盡塵勞。今晚,我會夢見什麼呢?
直到清晨鐘聲響起,一宿安眠。
2019年7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