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些顔面像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爲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黏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從馬來西亞參加婚禮喜宴返回新加坡,巴士走走停停。他坐到我身旁的空位,問我:“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清瘦白皙,雙目煥發熠熠神采,我彷彿能看見他眼球反映的窗外車水馬龍。
“記得啊!你還在劇場嗎?”幾乎和多年前坐在教室時的模樣差不多呢。
是的。他微笑點頭,說:“謝謝老師的啓發!”
我?我沒有教現代戲劇,也不在劇場工作啊。
“老師上課講到藝術能爲人們帶來什麽力量,說了台灣921大地震以後,跳舞給災民欣賞,帶小朋友律動的事…”
那是雲門舞集。
捧讀林懷民的《激流與倒影》,書名似曾相識,沒錯,是瘂弦的詩〈深淵〉。瘂弦先生曾經為我的書寫序:〈尋找新的地平線─從衣若芬的創作試談極短篇發展局限的突破〉。我問瘂弦是否因爲當了報社編輯沒有時間再寫詩?他説:“每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寫詩,高興;我看稿,鼓勵年輕人寫作,高興。越多作者寫出好作品,我越高興。” 《激流與倒影》裏面記敘雲門舞集的文章,是瘂弦“推動”而成,截取他的詩句致敬,順理成章,意趣深長。
在時代的激流中,那搖晃著的“像”,是俯視刹那造出的零碎倒影。
《激流與倒影》6輯25篇文章,跨越1970年代至今,宛如林懷民人生的台灣藝文剪影。有自剖的〈文青小林成長物語〉,談步入文壇到跳上舞臺的人生歷程;有〈舘前路四十號〉、〈思念Linda〉、〈阿桃去旅行〉、〈心經〉,懷念京劇作家俞大綱、《ECHO》雜誌創辦人吳美雲、燈光設計師張贊桃,以及林懷民的母親鄭翩翩女士;還有《家族合唱》、《風.影》、《稻禾》的編舞創作背景始末,間接貫串雲門舞集自《薪傳》以來的突破與發展。
可以説,對於關心和愛好藝文的讀者,閲讀林懷民收放自如的精準文字表達,一幕幕還原時空的場景,已經和觀看舞蹈一樣享受節奏、韻律融會的抒情詩意。《激流與倒影》出版之後屢屢獲獎,卸下雲門舞集藝術總監工作的林懷民有“回歸”寫作之勢。
如果果真如此,除了期待他寫回憶錄,我還期待林懷民結合台灣視角和親身經驗的現代舞蹈論述, 延續他寫《春之祭禮》傳奇的觀點,和他學習日本雅樂舞蹈的肢體發現。
他向多忠完學《蘭陵王》,先是遭到拒絕,好不容易被接受了,過程中還挨打:
西洋舞蹈的訓練使我隨時提氣,肌肉緊張。葛蘭姆要我們打敗地心引力,抗拒四周的空間,讓「自我」挺現。《蘭陵王》全不是那麽回事。我可以提得高高的腿,挺得直直的腰全派不上用場。
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和多忠完兩種截然不同的身體“使用”觀點,形成大異其道的舞蹈風格,原來如此呀!
伊莎朵拉.鄧肯(Isadora Duncan)、尼金斯基(Vatslav Nijinsky)、露絲.聖.丹尼絲(Ruth St. Denis)、模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碧娜.鮑許(Pina Bausch)、尾竹永子(Eiko Otake)…以往我就是從林懷民的文字接觸這些舞蹈家,認識他們的藝術成就,欣賞他們的演出。台灣現代舞蹈的開拓者和啓蒙者,50年,神往、滋養、回味,《激流與倒影》千萬別是最後一本書。
回應瘂弦的〈深淵〉,我要說:即使一些顔面像蜥蜴般變色,不必停留在歷史最黑的那幾頁。即使是激流浮現的零碎倒影,我從不懷疑。
巴士通過關閘抵達新加坡。我和他揮手道別。見他夜色中仰首闊步,走出另一個“文青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