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10月,徐志摩留學返國。隔年9月,他寫了〈雷峰塔〉和〈月下雷峰影片〉兩首詩,深情詠嘆杭州西湖南邊雷峰上,建於北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977)的這座佛塔。〈月下雷峰影片〉第二段寫道: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粼──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一個完全的夢境!
徐志摩的浪漫夢境,在1924年9月25日雷峰塔倒塌之後破碎,他在〈再不見雷峰〉裏哀感: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比起海寧人徐志摩,同樣出生於浙江省的紹興人魯迅,絲毫沒有惋惜之情,他在1924年11月17日發表了〈論雷峰塔的倒掉〉,說:
“聽說,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聽說而已,我沒有親見。但我卻見過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爛爛的映掩於湖光山色之間,落山的太陽照著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見過,並不見佳,我以爲。”
當時身在北京,魯迅對雷峰塔倒掉的總結是兩個字:”活該“。
魯迅怎麼那樣討厭雷峰塔呢?他後來又寫了〈再論雷峰塔的倒掉〉,指出雷峰塔坍塌的原因,是老百姓迷信塔磚能逢凶化吉,挖了回家保平安,久而久之,塔基便頹毀了。一位杭州友人告訴我,傳說雷峰塔的磚塊是”金磚”,人們以為內藏黃金,所以紛紛挖取。其實,那是”經磚”─有的磚塊內有孔洞,塞了佛經。魯迅還批評覺得”雷峰塔倒坍,西湖十景缺憾”的想法,是世俗的”十景病”─凡事求十樣十全就是一種迷信。
在寫《雲影天光:瀟湘山水之畫意與詩情》一書的過程中,從孕育”瀟湘八景”的文化抒情底蘊脈絡,順著歷史發展寫到清代,趙吉士對動輒捏造的各種地方”八景”和”十景”極為憎惡,引發我的好奇心,怎麼優雅的文人山水遊賞,逐漸擴散傳播,結果變得粗鄙不堪了呢?
當時的我,讀著徐志摩耽溺的廢墟美學,傾向於魯迅的反思。正如魯迅預言的:”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爲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果然,2002年,金碧輝煌的嶄新雷峰塔雄立於原址。我經過雷峰塔下,想到新聞報導敘述可搭乘電梯直達塔頂,又一個偉大地標工程,新古蹟呀!
我從來不想踏進雷峰塔一步,有時遠觀,或者根本不去那一帶。
直到2019年,我受邀參加一個研究西湖景觀文化的計畫。和德國學者乘舟遊湖,聽到他們說:”西湖的風景,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這是”淡妝濃抺總相宜”、”山外青山樓外樓”、是白娘子借傘勾情、是袁宏道躺在蘇堤橋上讓桃花落瓣拂面、是張岱冬夜湖心亭賞雪的西─湖呀!
“妳聽了太多的故事。”她平靜地說。
我不但聽了太多故事,還看了太多圖像。和專攻藝術史的友人尋覓馬遠《山徑春行圖》的花草枝椏、李嵩《西湖圖》的俯瞰視角……”West Lake”,怎麼用英語說起來,就是普普通通呢?
帶著陪同參觀新建設的心態,我初次進入雷峰塔。
倒掉的廢墟被保留裡新塔裡。出土的文物和經卷,補充和豐富了佛教歷史。我甚至遐想,有一點”集石癖”的我,在蘇東坡被貶謫的湖北黃州、海南儋州撿拾小石塊,如果剛好─我是說剛好,被我看見這個被蘇東坡望過的雷峰塔裸露脫離的經磚,我會不會,也撿個回家?
在雷峰塔上,四野遼闊,眼下是青綠一線的蘇堤,秋風習習。太多故事,太多圖像,原來,我一直陷在徐志摩說的幻夢和愛寵,是我的西湖文化記憶。
部分內容刊2021年4月1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