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算起來,我是外省移民台灣後的第二代。九歲以前的我,也有過「眷村經驗」,不過,我家不在寶島一村,在村子口,在空軍一村、陸軍五村、海軍三村各自圈地之外的村子口。
什麼都沾上一點邊,卻也什麼都不純粹,村子口外的童年,我這「老芋仔」和「土番薯」生的「芋仔番薯」女兒。
父親說山東土話不好聽,叫我不要學;母親說妳講國語阿公阿媽聽嘸,要講閩南語。
眷村裡有班長、排長、什麼什麼長的,好神氣!我父親什麼「長」也沒有,1948年從青島到澎湖,再從澎湖輾轉到台南,移居台北。經人介紹,1963年娶了彰化姑娘,安家落戶。
我家的地址很好寫:「台北市中正路24號」,只有「號」字比較難,我六歲進幼稚園時就學會了。
什麼「長」也不是,眷村外糊口飯吃,拉拔四個孩子,我是長女。外公說女兒不必讀太多書,爸爸偏不聽,反正他們山東話和閩南話,雞同鴨講。
都說爸爸疼女兒,一點不假。為了讓我唸書,爸爸寧可打腫臉充胖子,送我讀天主教會的幼稚園。我考上學費奇貴的私立小學,鄰居都來賀喜,爸爸先不打算盤,光聽人家說我家要出女狀元,就硬著頭皮把我捧上了公主似的寶座。
左鄰是賣湯圓的寧波人家,每天下午炒芝麻做餡的香味讓我至今把芝麻當成天上神品。芝麻的氣息中,是青山、張琪唱片的歌聲,收音機裡陳芬蘭的「孤女的願望」總是百聽不膩,寧波人家的阿姨偶爾也跟著哼唱兩句,寧波腔的閩南語,和說國語一樣不知所云。
右舍是客家人,我跟他家的孩子學會的客家話,除了「阿妹」、「洗身」、「吃飯」,最流利的就是「神經病」,不曉得怎麼的,那時周圍就有那麼多神經病讓我們罵。
朱伯伯會做旗袍,朱媽媽是最美的展示。我有時和他家的小珍一起,偷拿朱伯伯畫線的粉筆來畫跳房子的格子。朱家的粉筆好軟,畫在地上顏色挺淡,不如紅瓦磚片好用。我背著妹妹玩跳房子和跳橡皮筋,嫌妹妹重,把她放在一旁,等到發現她滿嘴粉筆時,她已經把朱家的粉筆全吃光了!
大家都說死不了,但我相信粉筆有毒,很想哭,又怕被大人發現。粉筆一定有毒的,不然我妹妹怎麼從小就頭髮短薄,眉毛稀疏,像個老太婆呢?
有一天晚上我們吃喜酒回來,我耳聞到一句黃色的話──「偷漢子」,比我們偷粉筆還滔天的大罪。朱媽媽蓬頭散髮,借著酒力在地上打滾,號淘大哭,把亮閃閃好美麗的旗袍和透明的高級絲襪都扯破了。
邱家的爸爸是大副,幾個月才回來一趟。小媛比我大一歲,最愛和我分享她姐姐的祕密。她姐姐很愛聽英文歌,我也跟著學會了一首歌,「Beautiful Sunday」。小媛說,「Beautiful Sunday」是她姐寫情書的日子,她姐的筆友男朋友是大學生,會寫詩。接著她說一段情詩的內容,我喜歡那句:「彩霞滿天」。我問小媛:「彩霞滿天」怎麼會是情詩?
小媛說:「『彩霞滿天』代表三個字。」
「三個字?哪三個字?」我不解。
「笨蛋!」小媛故意壓低了嗓門:「就是情侶常說的那三個字嘛!」
「我、愛、你?」我說,也學她壓低了嗓門。
「不是啦!是 I, Love, You!」
邱爸爸每次返家都會帶來一些新奇的玩意兒。金頭髮,躺下會自動閉眼睛的洋娃娃,直立後她又會把眼睛睜開。小媛把洋娃娃背在身後,真教我羨慕。我好幾次要把妹妹送給小媛換洋娃娃,小媛都不要。她嫌棄說:「妳妹妹躺下不會閉眼睛,而且還會尿尿。」
過了十年,到我唸大學了,才知道那時令我暈沈沈又樂陶陶,心跳猛烈加快的黑水,叫做「咖啡」。邱爸爸的洋貨十分珍貴,咖啡和巧克力都是金色紙包裝,和小媛的金髮洋娃娃一樣,是美國的顏色。
我家門前就是大家公用的自來水龍頭,為了接水的順序和份量,大人們經常吵架。一個不曉得住在哪裡,別人背地裡喊她「瘋婆」的女人,有時候也會提著水桶來接水。她有哮喘的毛病,呼吸時喉頭發出長嘯似的聲音,說話很不清楚。有一次她在大人們吵架的時候突然羊癲瘋發作,頭撞到地流了好多血,我被大人使喚跑回家拿湯匙,「瘋婆」的命救回來了。
大人們不讓小孩聽的事,一定都和小媛姐姐的祕密一樣。其實我們小孩都知道,「瘋婆」以前被日本人欺負過,她不是胖,是肚子裡有孩子。可是她身體有毛病,孩子生不出來,就一直放在肚子裡,有時候孩子想出世,「瘋婆」不讓他出來,怕他被看成「父不詳」的雜種,她就會發羊癲瘋。
大人們吵架還好,各說各的家鄉話,髒話都能溝通。眷村的青少年打起架來才是厲害。一票太保太妹,見了面就問:「混哪裡的?」
我家不在眷村,但是離空軍一村最近,說「一村的」好像很炫耀,不過太炫耀也會遭打。我留的是短短的「阿哥哥」頭,不男不女,學太保太妹粗聲粗氣講話,覺得挺得意。
黃昏時分,各家的媽媽都喊著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飯,我在眷村裡看人玩火把,他們說半夜要去鄰村放火報仇。好戲就要開鑼,我好期待,根本顧不得回家。
不知道是誰通風報信,爸爸來抓走我。
「你他媽的!」我話還沒說完,被爸爸打了一耳刮子。
那晚,我被綁在公用水龍頭旁的電線桿,被爸爸的皮帶抽得皮破血流。鄰居叔叔阿姨都來求情,我哭得聲音都啞了,爸爸說要打斷我的腿,不讓我再去瘋野。
小學二年級,我家和附近的鄰居都被政府說是「違章建築」,為了開拓馬路,必須拆除。旁邊的眷村,土地也被徵收。那些胳臂上刺著「殺朱拔毛」青字的伯伯們,個個垂頭喪氣。小珍和小媛都對我說:「我們要搬去有電梯的大廈。」
下雨時會滴水的瓦屋平房,室內高低不平的水泥地,我也想搬去有電梯的大廈。
可惜爸爸並沒有能力買有電梯的大廈房子,新家是一棟四層樓公寓的一樓,連樓梯也不用爬。
那天我上學時,爸爸給我兩塊錢,說:「放學以後直接到新家去。」
我早上走出了舊家,就再也看不到它。我的村子口童年,被敲擊粉碎,夷為了平地。
賴聲川和王偉忠在舞台上保存了寶島一村的故事,我如幻如真的過往,沒有一村的輝煌,隨著父親的去世,也埋進了記憶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