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特殊的目的,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去吧。比如八月间去了日本北陆地方的富山。为了看日本最后的文人画家富冈铁斋逝世一百周年的纪念展。
年初就知道今年是富冈铁斋逝世一百周年。以他在日本的知名度和对日本画坛的影响力,想必会有一些纪念展览会和演讲会。果不其然,三月初在日本的滋贺县;四月在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以及奈良的大和文华馆都举行了特展。算一算,全国有12处展览会呢!想一想,可以选择的似乎很多,也就暂时把这件事情搁置下来了。
这12处展览会总共9个主题,其中,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的展览是巡回展,也是我最初特别想去参观的地点。看到今年春天日本旅游爆火的情形,我裹足不前。而且,五月份在河南总共有四场演讲,也实在分身乏术。等到再想起去参观展览时,已经八月,可以选择的地点,便是富山县水墨美术馆了。
富山在哪里?我只听过富士山,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呢。上网一查,才晓得,原来位于接近日本海的北陆地方。从东京入境,搭乘新干线,乘车时间大约要两个多小时,似乎还行,于是订了机票。临出发前,才想起来,从机场转乘到东京车站,在东京车站才能搭新干线,这又得耗费不少时间,觉得有些麻烦。可是机票和住宿都订了,怎么样才能更快速地到达富山呢?哦哦,原来可以搭乘国内线的飞机,这样稍稍让我放心了。
七个小时的国际线航班,一个小时的国内线航班,晚上七点出门,抵达富山机场已经是隔天中午时分。再搭机场巴士到富山市内。
走在富山街头,只觉得阳光热烈刺眼,晒得我头重脚轻。顺着手机导航找饭店的位置,知道就在富山车站的对面,但是车站前纵横的几条马路,到底该怎么走呢?拉着行李等过街的红绿灯,一个头戴蓝色棒球帽,身穿橘色T shirt的年轻人,蹲在路口,挡住我的去路。他举起装了长镜头的专业相机,朝前上下移动相机取景。
在拍什么呢?路上行人寥寥无几。附近的现代建筑也是一般城市常见的水泥楼房,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学他稍稍蹲下了身子,朝前张望。哦,原来是在拍有轨电车呀。
印象中,有轨电车都是行驶在历史悠久的老城市,东京的荒川线紧邻民宅;长崎的电车上下坡道,左弯右拐,时而海景迎面而来,意外的惊喜。富山的市容很新,有轨电车的外观也很新,有什么值得拍吗?
去富山县水墨美术馆,搭上了仿佛百年的电车,我才明白,电车的魅力不一定在怀旧的外观。
既然是“循环线”,应该哪个方向都可以吧?我学着当地人放慢了步调,随意坐上车。到了铁路总站,所有人都下车了。穿着灰色制服,白衬衫结橙色领带的司机从座位起身,我想:“这是到了终点站?”他一边调整头上的大盘帽,一边问我要去哪里?
我告诉他下车的站名。他伸出右手往下摆了摆,示意要我坐下。然后径直走到车厢的另一头。哦,电车不能掉头,车厢两端都是车头呀。
随后上来两位壮硕的大汉,戴着压住眉毛的渔夫帽。白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背着沉重的登山背包,手提束口布袋。两个人的胸前都挂着加长镜头的专业照相机。
一路上,车厢里只有我们三位乘客。那两位男士似乎因为乘客稀少,便于取景,兴奋地来回走动,拼命按快门。我把太阳眼镜放在座位前的小木桌,注意到这小木桌能够翻开桌面,延展成长桌。间隔适当的座椅,椅垫的花纹各自纷呈。吸附在车顶的圆盘照明灯,兀自散发奶黄般的柔光。
站名一一广播,每站都停车,却没有乘客上车。我不想被他们拍摄,故意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消失。
不知为何,我这唯一的乘客,始终没有听见我该下车的那一站,错过?还是未到?
循环线,我可以继续循环下去,是吗?
2024年9月28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