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旁咖啡座有許多人在喝酒飲咖啡,一盞巨大的黃色街燈,將光線照射到陽台上、房前和人行道上,這條以粉紅、紫色為主的街道,甚至也籠罩上一層光亮。
藍天下那些開著窗戶的房子,順著路伸展下去,和星星相輝映。這些房子或是深藍色或是紫色,而屋旁則立有一棵綠樹。這是一幅夜景,但是卻沒有一點黑色。」
梵谷這麼描述著他在亞耳(Arles)畫的「夜間咖啡館」(Cafe Terrace at Night)。
檸檬黃主調的咖啡館,梵谷畫了兩幅,室內景致和戶外物色,都是夜間風情。1888年9月,梵谷從巴黎到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地區亞耳已經半年多,一面積極布置自己租賃的黃色小屋,等待高更到來;同時熱切地以亞耳的人物和風景為題材,投入創作。
豐沛而狂烈的創作力,使梵谷在亞耳短短的一年三個月之間,繪製了300多幅作品,其中有將近200幅油畫,包括著名的「向日葵」、「梵谷臥室」(Vincent`s Bedroom in Arles)、「曳起橋」(Drawbridge with a Lady with a Parasol),以及「隆河星夜」(Starry Night Over the Rhone)。
這個保留了羅馬競技場和古劇場的老城,一年有300多天是陽光普照。陽光下,滿眼是明麗原始的色彩;競技場傳來激動高昂的音樂,催促遊客進去觀賞鬥牛表演。
我們繞過競技場,穿行迂迴曲折的巷弄,一間鮮黃色的咖啡館外高朋滿座。趨進一望,門沿上寫著「Vincent Van Gogh」。
就是這裡嗎?
我半信半疑。
咖啡館鮮黃色涼棚印著「Le Café La Nuit」(夜間咖啡館),在中午的艷陽輕風中,比我預想的還寬闊的店面,梵谷曾經駐足的角落。
1988年,我編寫了一本介紹梵谷的人生和藝術的畫冊,那是台灣第一本有關梵谷的全彩書籍。翻譯梵谷的書信,我常驚異其中思想與視覺的靈光。凡夫俗子以為的紅頭髮瘋子畫家,對自己的作品其實能夠透徹的觀察和闡釋。即使是用第一人稱訴說,我總聽見梵谷站在自身之外,看著他所描繪的對象和成形的畫面,道出個中妙處。
尤其是他看待景物的銳眼,解析顏色的層次,不但是畫家的敏感,還傳達了萬象「真」與「幻」相應相生的本質。
我們依賴光線看到萬象,籠統區分的七彩之光並非截然;七彩加上黑與白,也並非構成世界的總和。梵谷到亞耳,說是「為了尋找另一種光。如果能在更明朗的天空下眺望大自然,相信能產生更正確的理念,我想看看這個更強烈的太陽。」
太陽只有一個,陽光卻各地不同──假若恆常的太陽是「真」;被「真」照射出的萬象卻未必只呈現唯一的「真」。因此要追尋另一種光,幻想那另一種光能讓畫家更接近「真」;幻想那「真」富有日本浮世繪的飽滿基調。
走過「夜間咖啡館」,轉身回首,站在梵谷當年可能的畫點,出現了和畫作幾乎相符的構圖。就是這角度,定格了1888年9月的某個夜晚。
有人在乎這棟建築是後來原地重建的嗎?「真」正的梵谷畫的「夜間咖啡館」建築已經毀於戰火,「再現」那間咖啡館的圖畫成為「複製」的憑據。我坐在新的「夜間咖啡館」對面,欣賞她的外觀。亞耳的太陽彷彿能熔化自己,變成梵谷黏稠的油彩。
直到星月交輝,亞耳的太陽仍不肯隱去。梵谷「夜間咖啡館」畫的星辰,是他日後「隆河星夜」的前奏──那怎是星星?那是沒有一點黑的夜景裡,太陽從天空漏洞裡探出的無數眼睛。
2011年9月1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