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這是世界幾大奇蹟之一,一生必需造訪一次的地方。
從飛機艙窗向下俯瞰,黃澄澄的江河和洞里薩湖,沿水而居的民屋櫛比鱗次。好一片廣袤的平原,爽朗的田地。
將Angkor Wat翻譯成「吳哥窟」,容易讓人聯想起敦煌莫高窟之類聳立的山岩裡鑿刻出莊嚴的佛像。但是,在暹粒(Siem Reap)舉目望去,最高不超過五層樓的建築,沒有比建築還高的山陵。其實,Angkor是首都,Wat是寺廟,有人說應該翻譯成「吳哥寺」。和稱為「大吳哥」(Angkor Thom)的寺廟群相應,稱「小吳哥」。而旅行的指南書會告訴你的「吳哥窟必勝密笈」,其實是包括了大小吳哥和周邊的古蹟。
叫「高棉」?還是「柬埔寨」?我尋思著過去以來模糊的歷史與新聞印象。
正午時分,路上安安靜靜,只有一兩輛自行車經過,騎車的白人少女,皮膚曬得通紅。直到駛近下榻的旅店,我還不敢相信,這就是旅遊景點。
大家都睡午覺去了。遊客和當地百姓,都躲避同一個烈陽。
旅店就在吳哥國家博物館附近,別睡午覺了,到博物館涼快些。
千佛萬神,濕婆(Shiva)、毗濕奴(Visnu)、梵天(Brahmā)、林迦(Linga)、伽魯達(Garuda)、那迦(Naga)…
我非常努力地想弄懂,羅摩衍那(Rāmāyaṇa)的故事,地水火風的代表物,長長一串的,幾世代國王的名字…
還有小乘、大乘、婆羅門…
巨大宏偉的知識信息,在我的腦海裡打轉,不下於「乳海翻騰」(Churning of the Ocean of Milk)的攪動。我在一個已經文明過千年的古國,迷失於矛盾與統合的不一。善良的神為何和惡魔阿修羅協力攪動乳海?明明是神魔,還要「長生不死的甘露」?美麗可愛的仙女(Apsara),原來有邪惡的念頭?
走出博物館,突然降下傾盆大雨。現在是雨季,我呆望著雨點灑落,剛才快要爆炸的密集資訊,好像頓時被雨水刷新,完全空白。
帶著空白的頭腦與心情,在巴揚寺和四面神臉相對而笑;在巴芳寺登上塔頂凌風高歌;在聖劍寺觀賞青年畫家寫生;在變身塔仰觀一條翠綠的青蛇爬梭;在塔普倫寺撫摸幾乎吞噬神殿的金銀樹;在小吳哥參拜,向拍攝婚紗照的新人祝福…
我的導遊告訴我:「豆蔻寺」(Prasat Kravan)和豆蔻一點關係也沒有,是幾經柬埔寨語和法語的音近和轉變簡化,形成近於柬埔寨語「豆蔻」的發音,華人於是稱之為「豆蔻寺」。整個吳哥景區雕刻最細緻精美的「女皇廟」(Banteay Srei),也和女皇一點關係也沒有,Banteay Srei主祭濕婆神,Banteay是指「人住的地方」,Srei是「幸福」的意思,為什麼叫「女皇廟」,甚至「女皇宮」,真是亂七八糟!可是你們只知道旅遊書上寫的名字,不按照你們說的,叫「豆蔻寺」、叫「女皇廟」,你們就會聽不懂,奇怪!
我笑了笑,對他說:「叫什麼名字,有的時候只是方便啦!你不說『毗濕奴神』,說『保護神』;不說『梵天』,說『創造神』,不是同樣為了方便嗎?」
1296年出使真臘的中國人周達觀,寫了《真臘風土記》,記錄了他在柬埔寨一年的見聞,包括他稱為「魯班墓」的小吳哥;他稱為「金塔」的巴揚寺,以及當地的奇風異俗,比如僧人吃魚肉、婦女產後用熱飯和鹽護理、人死無棺,抬到城外天葬等等。這些內容,是現存較早的吳哥史料,對於數百年後歐洲人發現被埋沒森林蔓草中的吳哥遺跡,頗具參考的價值。
可是,《真臘風土記》裡的「真臘」是怎麼來的呢?
般密列(Beng Mealea)的寺塔神殿,默默向我展現文明坍塌成廢墟。殘破斑駁的石雕,青苔蕨蕈密布。滴水穿石,樹木也可以穿石。創生與毀滅並存的景象,是自然與時間積累磨合的結果,就像神魔協力翻動乳海。
吳哥沒有窟,「高棉」、「柬埔寨」、「真臘」,叫什麼都行,都是名相。生老病死,成住壞空,且歸於那個參不透的神祕微笑。
大地無語,你微笑。
2012年7月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