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曆二年七月十六日”款長沙窯碗(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藏) |
唐敬宗寶曆二年七月十六日(西元826年8月22日),湖南長沙一個工人在他製作的青瓷碗外壁,紀下了那天的日期。他可能是用竹簽之類的硬筆隨手寫的,“寶曆二年七月十六日“幾個字,橫向豎排,深淺不一的刻痕,“年“、“十“、“日“等字的豎畫尤其明顯。
和其他五千多件同樣來自長沙的青瓷,以及浙江越窯青瓷、河北邢窯白瓷、廣東窯系青瓷一起,這個紀年款的青瓷碗,在合計超過六萬多件的陶瓷和金銀器、銅鏡、錢幣等等物品之中,被裝進了駛往波斯灣的中東商船。
沈睡了一千多年,這個青瓷碗和同船的貨物,在新加坡以南600公里處,印尼勿里洞島(Belitung Island)海域底下被發現,人們稱這艘船為“黑石號“(Batu Hitam),而這個日期清晰的青瓷碗,成了幫助考古學家判斷的重要歷史證據。
我曾經以〈沈沒/默的船〉(收在散文集《感觀東亞》)為題,談水下考古,關於“黑石號“的部分,強調的是三件可能改寫陶瓷史的唐青花盤。後來,對於“唐青花“的認定,學者有不同的見解,有的認為那是白瓷彩繪;有的說應該算藍釉彩陶。連帶著,“宋青花“的話題也浮上了檯面。
近日在亞洲文明博物館,無意間再見到這批沈船文物,唐青花盤依然醒目動人,而我更盯著紀年款青瓷碗,猜想著,那個1190年前,在燠熱的長沙暑天,刻寫日期的工人,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呢?
長沙窯器皿上有文字並不稀奇,有寫了詩句的;有看似祈願的;也有的好像在練習寫字,字形和筆畫都很生澀。這些文字都用毛筆寫在碗內底部,做為裝飾的紋樣。就像刻版的工人不一定認識字,照形雕製;長沙窯的工人也可能就是把文字當圖畫,依樣描繪,談不上自主創作。
這個工人卻不同,看來他識字,而且是有意寫的。他沒有寫在碗內或外面底部,而是側邊,是要“記住“什麼了。也許這個碗標記著同一日製造的一批成品,當原初聯繫的脈絡斷失,它的作用從而被放置在整艘船的史料。“我書寫,故我存在“,這是顯示“存在感“哪!
人們把在網路上發文貼圖,渴望別人關注的舉動,叫做“刷存在感“。社群裡曬恩愛、炫成就、求呵護、發牢騷……比比皆是。嗤之以鼻者有之;奉行不違者有之。
要說“刷存在感“,古今只是方法技術不同,心態一致。文學、音樂、舞蹈、書畫、演藝……只要是想表現、想讓人注意、想尋求認可,都免不了要刷一刷存在感。傳播媒體推動了“刷“的力度,網路平台的性質,則是便捷了“刷“的渠道。
比如Facebook的設計形式和瀏覽過程,就非常具有展示/呈現的意味。一張“被手機消毒過/吃過“的餐點照片,吸引朋友或公眾圍觀。我們討讚、等留言,往返“交流“,彼此得知“存在感“。愈來愈多的使用者是在移動設備上網登入Facebook,因此不想讀長篇大論,也不合適寫太複雜的內容。迅速、簡化,這也正是時代趨勢。
另一個時代趨勢的社交媒介Snapchat也為了展示和呈現,並且更加迅速和簡化,甚至只讓圖文在平台上存活24小時。和Facebook提醒使用者回顧“去年此時“的歷史追溯相反,Snapchat閱過即逝,不留痕跡,短暫的“存在感“,清理瑣碎的人生片斷。
要記住什麼之前,是該先遺忘什麼嗎?還是記住所有,然後隨時間自然遺忘?
6篇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11場演講,加上主辦一場與韓國高麗大學合作的青年學者學術論壇,我的2016年,零星單次的不計,兩度福建行,兩度香港行,兩度飛韓國,四度往台北。這些緣份,好似都有著默契,讓我在寓居新加坡十載後,向故去的書藝老師王靜芝教授、向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曾永義先生、向我先前工作了十年的學術研究機構,交出成績單。
這張成績單,“刷“出了我的“存在感“。在奔波旅行回到新加坡後,站在那個“寶曆二年七月十六日“長沙窯碗前,我想:在教領了微信的威風、習慣Facebook的“抱團取暖“,2017年,我願更理解年輕世代Snapchat式的不證自明──我的“存在感“,我決定。
(2016年12月3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