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看到周杰倫了嗎?”
沒有。關周杰倫什麼事?
“那方文山有沒有去?”
沒有,我是去北京故宮開《蘭亭集序》的研討會呀!
學生們露出失望的表情。我拿起投影片指示筆,準備講課,突然明白了,說道:“我說的《蘭亭集序》是王羲之寫的,不是周杰倫唱的那首。”
這門課教的是元明清文學,東晉的王羲之,太遙遠─雖然《紅樓夢》也不一定親切…。
恐懼文言文、疏離古典,要21世紀的青年理解和接受可能比英語更難閱讀的作品談何容易。曾經有學生問我能不能介紹“現代華語”(白話版)的《紅樓夢》,在那網路視頻還不發達的時候,我介紹了英語翻譯的《紅樓夢》。課程時數減少,我也相應減少了作品賞讀的篇幅,留下的精華,是我認為“不可不讀”,不只是中文系學生,而且是所有略懂華文的人都值得一探究竟的不朽文字。
其中,包括《蘭亭集序》。
東晉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王羲之和兒子、友人共四十餘位在現在浙江紹興一個叫“蘭亭”的地方水邊,舉行祛災的活動,這活動稱為“修禊”。“蘭亭”不是一座涼亭;“修禊”的活動一直到二十世紀初還在杭州西泠印社舉行過。日本九州太宰府、韓國首爾昌德宮祕苑至今還保留了修禊的歷史遺蹟。在蘭亭聚會的這些人坐在水邊,讓木製的酒杯順著蜿蜒的曲流漂下,酒杯停滯在誰面前,就要作詩,否則罰喝酒。他們總共作了37首詩,編成《蘭亭集》,由王羲之寫一篇前言,就是《蘭亭集序》。
《蘭亭集序》的書法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深深著迷於《蘭亭集序》的唐太宗,不但派蕭翼去向王羲之第七代傳人智永的弟子辯才和尚騙取得手,還帶去了陵墓陪葬。如今我們只能看唐代的摹本,想像真蹟的魅力。
《蘭亭集序》的摹本依樣維持了王羲之原作的塗改痕跡,比如“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的“痛”字原作“哀”、“後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的“文”字原作“作”。仔細推敲王羲之的改筆,可以玩味他悠然的深意。整篇《蘭亭集序》,從“聚會之樂”到“樂而生悲”,強烈的情緒轉折,延伸到思考古今生死的終極問題。宴席必散、人終一死,心理層面的“哀”不足以表達身心都難以承受的“痛”。《蘭亭集序》雖只是一篇文章,但負載的是文化、人文精神,也就是“斯文”的涵義高於“斯作”。
“死生亦大矣”出於《莊子》的《德充符》和《田子方》,一般只解釋成“生死是大事”。我想,“亦”才是這句話的亮點,人們庸庸碌碌過日子,忙著溫飽和娛樂,卻忘了最應該好好對待,“也”是生命大事的,其實是對死亡的態度和思考。
只從表面看王羲之說“固知一死生爲虛誕,齊彭殤爲妄作”,就斷言王羲之反對莊子的生死觀,是對《蘭亭集序》最大也是最多的誤讀
只從表面看王羲之說“固知一死生爲虛誕,齊彭殤爲妄作”,就斷言王羲之反對莊子的生死觀,是對《蘭亭集序》最大也是最多的誤讀,由此甚至推導出“《蘭亭集序》消極避世”的謬論!“消極避世”的人,還需要呼朋引伴搞修禊的祈福儀式嗎?
誤讀的情形,是沒品味“固知一死生爲虛誕”的“固”字,以為是“故”字,想成“所以…”。“固知”是表示“本來就知道”,王羲之的意思是:“本來就知道要把生死、壽命長短看成一樣是虛妄幻想”─知道,但是做不到。做不到,於是想起“以後的人們看我們現在糾結於樂生惡死,就像我們看古人一樣。”這是人類共同且不可轉還的大悲。
語文裡的“正言若反”,反言隱藏著正意,後世的讀者你我,假如草草放過,甚至妄加曲解,大放厥詞,經由網路傳播,影響莘莘學子,王羲之在天之靈,也要長嘆“豈不痛哉”了!
比較《蘭亭集》裡的兩首王羲之詩作,像“大矣造化工,萬殊莫不均”的句子,就是符合莊子《齊物論》的思想。語文裡的“正言若反”,反言隱藏著正意,後世的讀者你我,假如草草放過,甚至妄加曲解,大放厥詞,經由網路傳播,影響莘莘學子,王羲之在天之靈,也要長嘆“豈不痛哉”了!